“來者是何人?”
駕馬的紫衣女子只回道三個字:“星月殿。”
質(zhì)子府的侍衛(wèi)聞言,立馬前來參拜:“見過國師大人。”
未聞聲音,只見馬車簾子被一只蔥白的手撩開,那女子一身白衣,并無妝,墨黑的長發(fā)半挽,一縷落在肩頭,已是初冬,她似乎極其畏寒,在衣外裹了一件厚厚的白色大氅,衣擺處,漸進(jìn)的淡青色,繡了幾處不知名的花兒。
清雅而淡漠,一身卓絕,卻宛若九天外的仙人,這便是星月殿的國師大人,年僅十六歲便權(quán)傾天下,是如今這大涼的掌舵人。
她微微抬手,示意侍衛(wèi)起身。
“謝國師大人。”那守門的侍衛(wèi)又道,“屬下這就去稟報公主。”
“不用。”
兩個字,淡淡一言,她揮開侍衛(wèi),徑直走進(jìn)了質(zhì)子府。
這國師大人來者不善啊。
府里,有些蕭條、陰冷,四合的院子不見半個侍從,楨卿公主正逢從正屋中出來,見了蕭景姒,愣了一愣,隨即福了福身:“楨卿不知國師大人駕臨,有失遠(yuǎn)迎。”
蕭景姒淡淡而視,眸中一潭墨黑,深邃不見底。
楨卿見此,又道:“不知國師大人前來質(zhì)子府,有何貴干?”
她仍舊帶著面紗,一雙瀲滟妖嬈的眸,眼下,有一顆朱紅的淚痣,病弱西子,步步生蓮。
這幅面孔倒是百變婀娜。
蕭景姒視線冷冷一掃:“那日琉璃宮,我過,”她走近,步步緊逼,“絕不會放過你。”
楨卿臉上的笑頓時僵住。
二月煙霞天,天色初暮,杏花樹下,斑駁已蔭。
冬季剛過,天黑得早,楚彧瞧了瞧窗外,已見黃昏色,不免有些焦躁,頻頻往外看:“阿嬈怎么還不回來?”
這已經(jīng)是第六遍念叨了。
菁華第六遍回答:“許是什么事耽擱了。”
國師大人出宮送沈太后,外出了也不過兩個時辰,世子爺也太不淡定了些,又不是三歲孩,國師大人還能走丟不成,怎的這般一刻見不到就心急如焚的樣子。
楚彧繼續(xù)心急如焚,完全聽不進(jìn)菁華的話,掀了被子就要下榻:“不行,我要去尋她。”
我的爺啊!
菁華趕緊上前制止:“爺,您傷口還未復(fù)原,不宜下榻。”
楚彧言簡意賅,一個字都不多:“滾。”
菁華正一籌莫展,殿外傳來悅耳的聲音。
“怎了?”
真是及時雨!
菁華如實告知:“國師大人久時不來,世子爺正要下榻去尋你。”
話音剛收,冷冰冰的話砸進(jìn)菁華耳里:“要你多嘴。”
菁華閉嘴,不想跟楚彧這等蠻不講理之人多一句話。
“阿嬈,你怎么去了這么久?”楚彧臉上,已沒有半分方才的冷峻,一副討不到糖吃的模樣,有委屈,又有討好。
蕭景姒走到榻前,坐下:“我在宮外滯留了些時辰。”
楚彧有脾氣,任性:“那你為何不帶我去?”
她耐心極好,話輕輕軟軟的:“你的傷還沒好。”
他不平衡了:“可是你把夏喬喬帶去了。”楚彧有些賭氣的口吻,義正言辭地:“他雖救過你,我也答應(yīng)日后不為難他,可公母授受不親,阿嬈,你還是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公母授受不親
在北贏,公妖也好,母妖也好,極少有什么貞潔觀,合就一起過春天,不合就一拍兩散,前一刻一起滾草坪,后一刻為了獵物就大打出手的,也不少見,至于公母授受不親,這種觀念,在北贏簡直是無稽之談。
蕭景姒耐著性子解釋:“他還是個孩子。”
楚彧否決:“他是妖。”扶著蕭景姒的肩,楚彧很嚴(yán)肅很認(rèn)真地跟她講大道理,“阿嬈,妖族除了我,沒有一只好妖,你看菁華兄弟,都是那般大的年紀(jì),還幻形成年輕的男子模樣,夏喬喬不定便是成年的男妖,故作那幅樣子到人族來招搖撞騙。”
雖然妖族貞潔觀不強,但也不至于這么不堪吧,還有,他才六十八歲!在北贏,還是青年!青年!他大哥菁云是有老,但也是老當(dāng)益壯啊!什么叫招搖撞騙!
菁華有聽不下去了,出殿去,聽見里面楚彧還在數(shù)落夏喬喬如何如何,北贏的公妖如何如何,這個世道的雄性如何如何,總而言之,就是給蕭景姒灌輸一種楚彧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除了他,世間雄性都不是好東西,千萬要遠(yuǎn)離。
就這個問題,蕭景姒從來都不過楚彧。
她乖乖應(yīng)他:“好,我日后注意些。”她扶著楚彧,“你先趴著,別扯到了傷口。”
她一抱住他的腰,他僵了一下。
“阿嬈,你去做了什么?”楚彧看著蕭景姒的眼睛,“為何你身上有血腥氣?”
他的嗅覺,極好,即便她換了衣物,還是瞞不住他。
蕭景姒遲疑了一下,回視他的目光:“我在宮外遇襲了,是刺客的血。”
楚彧親了親她的唇:“下次去哪帶著我。”
“好。”
晌午,人已入寢。啪嗒,寢殿的門被推開。
“世子爺。”
楚彧裹了一張絨毯,昏昏暗暗的光影落進(jìn)他沉沉眸里,壓低著嗓音,道:“去查查,阿嬈今日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是。”菁華又問,“可是有什么異樣?”
楚彧沉默不語。
菁華遲疑了一下:“世子爺,今日國師大人大人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
“國師大人問,用什么辦法能囚住修為極好的妖族。”菁華想了想,還是事無巨細(xì),“而且還問了我許多蛇族的事情。”
楚彧神色越發(fā)沉凝了。
夜色如魅,九天銀河里,一輪圓月灑下清暉徐徐。
石壁環(huán)繞的地牢下,有金屬摩擦的聲音,還有女子尖銳的嘶吼,在靜謐的夜里,鬼魅而森冷。
平緩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女子的嘶喊戛然而止,她抬頭,紅色的瞳孔盯住門口的身影。
“別掙扎了,你逃不掉的。”
清凌凌的嗓音,悠悠輕輕,不疾不徐地傳來,蕭景姒的臉,暗火襯得很柔和。
成壁嗤笑了一聲:“你也殺不了我。”
她被銀鏈穿了肩胛骨,鎖在石壁上,人身蛇尾,衣衫襤褸,手臂上有數(shù)道結(jié)痂的疤痕,皆是今日在質(zhì)子府拜蕭景姒與夏喬喬所賜,以致,她被生擒。
妖族,若被銀器穿了骨,移形幻影都掙不開桎梏,即便是大妖,而她修的食人禁術(shù),愈合速度是普通大妖的六倍,若非修為在她之上,要殺她,也非易事。
“我不殺你。”
蕭景姒笑著,走近,隔著半步的距離,站在刑具鐵架前,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各種冰冷的器械,緩緩抬眸望向成壁:“你是大妖,我也殺不了你,不過,我會一刀一刀片下你的蛇肉,舊傷再添新傷,反反復(fù)復(fù)讓你日日嘗一次剜肉剔骨的滋味。”
好狠的手段!
成壁一雙紅瞳染了血似的,披散著長發(fā)沖她喊:“你還不如想方設(shè)法殺了我。”
蕭景姒拂著尖刀的手微微一頓:“我為何要殺了你?”語氣輕柔,眼神卻沉,“我過,絕不放過你,這筆賬怎會那般輕易便算清。”
難怪,她沒有對她動大刑,似乎并未起殺心,生的是折磨她的心思,每天剜肉剔骨,這是要她生不如死。
成壁陰測測的眸光:“楚彧知不知道你這幅心狠手辣喪心病狂的樣子?”她還是瞧這個人類女子了。
楚彧
兩個字,頓時讓蕭景姒冷了眸:“怪便只怪你,不該不知死活地觸碰我的底線,別的我都可以容忍,唯獨他不行。”
成壁下意識便掙扎了一下,本能地退卻。
蕭景姒,絕非善類。
“聽,蛇族若飲了硫磺毒,傷口的愈合速度會很慢。”她悠悠嗓音,好似輕描淡寫。
成壁滿臉血污,有些猙獰:“你要做什么?”
她沉聲,道:“給我灌。”
頓時,便有兩個健碩的男子進(jìn)來,手里抱著紫紅的瓷罐,濃濃的硫磺味瞬間撲面而來。
蛇族,最怕的便是硫磺,即便一滴,也能讓之生不如死。這一壺硫磺水下腹,即便是妖法護(hù)身,也得受盡苦頭。
成壁后退,抵在墻壁上,肩胛穿骨的銀鏈拉扯地血肉模糊,她大喊:“滾開!”怒瞪著蕭景姒,“你敢碰我試試!”
她抬手,只道:“灌。”
兩個男人上前,一只布滿粗繭的手便捏住了成壁的下巴,一瓶硫磺水盡數(shù)灌進(jìn)她嘴里。
“咳咳咳”
她嗆得血淚都彪出來了,被捆在鏈條下的蛇尾掙扎擺動,勒出一圈一圈血痕,尖聲嘶喊“你沒殺了我,今日之辱,他日我必會討回!”
蕭景姒不疾不徐地接過成壁歇斯底里的話,氣定神閑般:“他日我也照樣能讓你咬牙切齒地繼續(xù)受辱。”
若非她有傷在身,若非那鏡湖助紂為虐,她怎會落入蕭景姒之手。毒蛇般目光牢牢鎖在蕭景姒身上,成壁陰森森冷笑:“你癡人夢!”
蕭景姒置若罔聞,手指繼續(xù)拂過鐵架上冰冷的刑具,似乎在用心挑選,云淡風(fēng)輕地道:“省著些力氣,待會兒你若是叫不出來,便沒有意思了。”
“你——”
蕭景姒取了一把尖銳的匕首,刀刃是齒輪狀,附著細(xì)細(xì)的倒鉤在上面,她打量著那短刀,片刻后,滿意地放在手里把玩,走到成壁跟前,一身白衣不染纖塵。
“你便是用這張臉幻成了我的模樣傷了楚彧?”
成壁咬唇,紅色的瞳孔微微緊縮。
蕭景姒拿著刀子,在她臉上比劃著,語氣輕柔絲毫不帶怒氣,道:“既然你那般喜歡裝扮別人,我便先剝了這張臉。”
飲了硫磺水,又被銀器穿了肩胛骨,若是這時被剝了臉皮,只怕,她這幅皮囊便毀了,蛇族一旦沒了皮,再好的幻顏術(shù),便也無濟(jì)于事。
成壁死死盯著那冷光閃爍的刀刃,滿眼惶恐:“你別碰我的臉,你——”
蕭景姒捏住她的下巴,刀光貼上一張妖艷至極的臉:“我這個人從來不喜歡殺人動粗,但是若事關(guān)楚彧,我也不介意沾血。”
手起,刀落。
“啊——”
一聲尖叫劃破了靜夜,直到,聲嘶力竭。
除了戰(zhàn)場,蕭景姒手染鮮血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她大開殺戒過,也心狠手辣過,她不嗜殺,只是有她的逆鱗,觸之,絕不姑息。
次日,天朗氣清,二月芳菲,杏花樹上又翻了嫩芽,香榭院里的蒼蘭也開得正盛,爭相斗艷,淡淡清香拂風(fēng)而來,壓彎了枝頭。
因著日頭好,沈銀桑的身子好了許多,能走上幾步路,元嬤嬤便在院子里避風(fēng)的地方擺了一張榻,扶她出來見見太陽。
蕭景姒剛來,還帶了一蠱藥膳,遞到沈銀桑面前:“傷好得如何?”
她笑著接過,命元嬤嬤去取兩個碗碟過來,道:“已經(jīng)無大礙了。”
自然是無礙,這各種珍稀藥材、補藥湯藥一股腦地從怡親王府搬到香榭院,自然好得快。
蕭景姒打趣她:“見你比受傷之前還圓潤了幾分,想來十六爺將你照顧得很好。”蕭景姒笑,“我可是聽十六爺衣不解帶,在香榭院里宿了幾天。”
沈銀桑有些羞赧,略顯蒼白的臉添了幾分桃紅的緋色:“你快莫取笑我了。”
蕭景姒知曉她臉皮薄,便也不逗她了,頗為正經(jīng)的口吻:“圓潤些好,穿嫁衣好看。”
沈銀桑微微愕然:“這么快?”
蕭景姒失笑:“十六爺已經(jīng)旁敲側(cè)擊地問了我?guī)状稳兆恿耍胰粼俨凰煽冢率且岬侥氵@香榭院來。”
鳳朝九對沈銀桑,也是著了迷,不要命了,眾目睽睽他一個親王夜夜宿在冷宮,當(dāng)真是——胡來!
沈銀桑紅著臉,不出話來。
元嬤嬤取來碗碟,給蕭景姒盛了一碗補湯,她口口地嘗了兩口,便覺得膩味了。
她道:“日子便訂在下月初八。”
“那可需要我準(zhǔn)備什么?”
沈銀桑本就生得溫柔婉約,一身古典氣韻,平日里端莊大方慣了,這番女兒嬌羞的姿態(tài),倒是少見。
“你安心養(yǎng)好身子,我會安排。”蕭景姒將手中瓷碗擱下,“明日夜里,我便送你出宮,你暫時在安遠(yuǎn)將軍府住著,秦臻會安排與你認(rèn)親,成親的禮俗你不用管,十六爺已經(jīng)都籌辦妥帖了。”
沈銀桑笑著頭。
留了片刻,茶后,蕭景姒便出了香榭院,迎面便有人撞過來。
紫湘立馬擋在前面,這才看清那飛速撞來的人,蓬頭垢面的,臉上縱橫交錯的全是疤痕。
身后速速趕來的宮娥一見蕭景姒,哆哆嗦嗦便跪下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無事,起來吧。”
那宮娥這才起身,福了福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那自言自語自顧傻笑的婦人帶下去。
“那不是銀桑姑娘先前收留的瘋婦嗎?”紫湘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前頭蹦蹦跳跳的婦人,一邊轉(zhuǎn)著圈,一邊望著天手舞足蹈,笑著瘋言瘋語。
“哈哈哈蝴蝶飛走了。”
“別殺我的蝴蝶。”
前一刻還哈哈大笑,轉(zhuǎn)眼那婦人便鉆進(jìn)了院子的角落里,四面環(huán)顧,瑟縮發(fā)抖地叫喊。
“藍(lán)眼睛的妖精,是妖精。”
“是妖精殺人了!女人被妖精吊死了!”
“別殺我的蝴蝶!別吊死她!”
“哈哈哈”
紫湘收回視線,見蕭景姒正出神地望著那瘋婦。
“她瘋瘋癲癲地在什么?”紫湘心存疑慮,見她家主子蹙了眉頭。
蕭景姒斂眸,良久道:“銀桑走后差幾個人過來照料她,不要讓她在外走動。”
“主子認(rèn)識她?”
這臉被毀成這般模樣,又瘋言瘋語,紫湘倒是瞧不出此人有何端倪。
蕭景姒道:“若是我沒有猜錯,應(yīng)該是琉璃宮先前真正的主人。”
“陳太妃?”紫湘大吃一驚。
蕭景姒頷首:“而且,她都看到了。”她皺著眉宇,若有所思。
紫湘聽得一頭霧水:“看到了什么?”
櫻唇緩緩輕啟,蕭景姒:“殺人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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