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西關(guān)道。
兩抹烈焰牽輕車，馬夫拽繩風(fēng)呼嘯。
寶藍(lán)色的飄帶隨風(fēng)揚起波浪，獵獵作響。馬車內(nèi)兩位冷如冰霜的女子相對而坐。墨言不知何時脫去了染血的銀龍道袍，換上了一件白衣黑邊的秦風(fēng)道袍。雖同為純陽制式，卻更顯英俊颯爽。
“不曾想，你也會有怕死的時候。”墨言冷漠道。
余悠然伸起慘白纖細(xì)的右手，輕輕掀開一角窗紗，看去窗外街上景色，無情冰冷道：“誰都怕死，我也不例外。”
墨言隨眼也看出窗外，看著來往路人她低聲問道：“算人不算己，你的卦象準(zhǔn)么？”
“那不是我自己的卦，所以應(yīng)該準(zhǔn)。”余悠然道。
“師尊的卦象呢？”
“更準(zhǔn)。”
“……”
城西，真武山。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魂葬真武山。
今年國考雖然只是才開頭，但人們絲毫不會懷疑它將會使寫書大唐風(fēng)云錄的史官們耗費去許多筆墨，甚至可以堪比八十年前那場芳華絕代的無雙國試。因為，它具備許了多史無前例的特殊性，以及牽扯著無數(shù)足以撼動天下的人和事。
這就是命運…
真武前山口。
自醉道人走后，圍觀的考生便陸陸續(xù)續(xù)地也走了，有人欣然北去，有人落寞四散，但都帶著一絲足以回味半生的震撼。此時此間，獨剩數(shù)千御林軍包抄著山門左右，數(shù)里開外還有數(shù)萬官軍候著，手里挺刀身披戰(zhàn)甲，殺氣淋漓。他們都在等待兵部的傳令手諭，只手諭一到他們的繡春刀便能名正言順上山拿人，以正大唐國威！
情勢雖湍急萬分，但真武山里的道人似乎全然沒把這當(dāng)作一回事。
武考結(jié)束，真武山的道人們就跟著考生們四散了。或抱柴薪上山，挑木桶下山，或高歌喊去一首。該打掃考場的打掃考場，該備馬出行的備馬出行，來來往往，上上下下，更有甚者停留在守備官軍面前，無知無覺地就嘮起了嗑來，談笑怡然與肅殺俊冷形成強烈對比，怪異且突兀。
西北側(cè)，魏嚴(yán)的尸首及十?dāng)?shù)御林軍士的殘骸，在事后不久便被大唐官府收走了。空蕩蕩的場間此時只有一名肥頭大耳的胖和尚在雙手合十，盤膝打坐，念叨叨著不知何意的往生經(jīng)文。莫看平日胖和尚大大咧咧，一副二流子模樣，其實他的佛心并不見比他師兄少多少，或許他只是不喜那佛門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罷了。
“駕…”
“噠噠噠。”
未時三刻剛過。
真武西門南端忽然卷起黃塵數(shù)里，緊接著大地顫抖，馬蹄馬嘯聲遠(yuǎn)遠(yuǎn)傳至。放眼望，數(shù)十里開外，有無數(shù)黃衣武士揮韁繩策馬狂奔。不多久，最前端的幾匹快馬首先掠至山口，為首的黃衣青年迅速翻身下馬，越過包抄于山門兩側(cè)的御林軍士，一路急跑上山。后來的黃衣武士則止步于山外，騎馬列陣夾在前后兩撥御林軍士之間，遙遙對持。
這是京都黃家的態(tài)度。
“噠噠…”
青年急跑，連爬帶躍，一路至山腰。
當(dāng)遠(yuǎn)遠(yuǎn)看得逗留在棧道附近打鼾乘涼的數(shù)百彪形男女后，他方才把急步稍稍變緩，卷長袖揮去大汗，氣喘吁吁遙首四望。只是看了許久，他卻沒在人群之中找到那二道與眾不同的身影，凈只見到夏侯、雷猛幾人不知從來找來了副牌九，正坐在大樹下玩得不亦樂乎，嘻嘻哈哈。兩相對比，黃崎頓時汗顏至極。心想這夏侯也是個人才啊，舊禍仍在新禍又來，前后死了那么多人，他卻硬像個沒事人似的，真不知道該他說心寬闊還是一根筋好。
“夏侯！”黃崎走向大樹下，邊高聲喊道。
狗尾巴草抖抖翹翹，夏侯隨聲看，但見黃崎便招招手隨口應(yīng)道：“嘿！你小子咋才來啊？”
黃崎沒好氣地鄙視去：“什么叫才來？城南城西隔千里，傳信來回便要一刻，你當(dāng)我神仙啊？”
“呵…”
夏侯笑一笑，抖著狗尾巴草拍拍身旁石墩，道：“得了，跑幾步就累得像條狗似的，坐吧。”
“崎少，給。”
黃崎走至大樹下，接過雷猛遞來的水囊，當(dāng)頭喝去半響方才歇過些氣兒來。
挨著石墩坐下，問道：“有道殿不去，你們咋窩在這山嘎嘎邊呀？”
“三條子。”
“噠…”
夏侯奮力打下一牌，接著一手拿掉嘴里的草兒，隨意回道：“誰稀罕呆那煙熏熏的地兒？況且阿尋說了主不請客不進(jìn)，咱呆這山嘎邊不也挺好呀？有些兄弟受傷了需要包扎，在這里咱咋整都成，也免得人家說咱們不體面嘛。”
“哦對了，怎么不見夏尋和墨閑？”黃崎問。
“他倆呀？”夏侯掀起玩味：“被喚去挨訓(xùn)了。”
“挨訓(xùn)？”黃崎似乎沒聽懂這話的意思。
“四杠。”
“噠…”
夏侯打出一牌，接著再把手中剩牌收攏起來擱在眉頭上，轉(zhuǎn)眼四眺。在茫茫山野之中尋覓許久，最后他伸起另一手指向真武主峰間的擎天石劍，道：“吶，看到那三顆小點點沒有，不快登頂挨訓(xùn)了么？”
“額…”
黃崎隨指向抬頭…
但見真武主峰之巔擎天石劍之間有一羊腸小道，小道上端此時確有三顆細(xì)小人影正緩緩?fù)鶆Ρ膮⑻旃艞髋踩ィ遣痪褪窍膶ず湍e嗎？黃崎見此，大概也就明白夏侯的意思了。那山頂上住著一位人間劍道巔峰的女人，女人的威能即便比起當(dāng)年那把神劍也毫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夏尋兩人此番上山必然就是被她喚去的。只是思緒之中有那么一瞬間黃崎似乎聯(lián)想到了什么，卻又不太肯定。
“他真像一個號角。”
“……”
號角，軍器也。
號施令，揚軍威，喚金戈鐵馬掠陣沖殺。
而黃崎這句話又何曾熟悉？
岳陽王府的岳陽王、問天山的老圣人、李清風(fēng)、曹仁軒他們都曾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地點變了，時間變了，而號角還是那個號角，從岳陽來到京都。號角聲響，風(fēng)起云涌，四方聯(lián)營，十面擂鼓，萬軍揚幟，人間可還有寧日？
真武主峰，巍巍蕩蕩。
擎天石劍，浩然天地。
雄山六千七百丈，鐵巖為骨，沃土為肉，涵養(yǎng)無盡參天古楓為鱗膚，盤臥京都萬載歲月。高山養(yǎng)水，孕育江河川流六百里山脈，生養(yǎng)草木百獸，可謂博大。置身擎天之巔能俯瞰皇城大地，洞察生命軌跡，歷史變遷，可謂巍峨。劍成萬載，不為歲月磨其齡，霜雪增其高，雨水損其容顏。永恒如初，故受世人尊為--天下劍宗。
“到了。”
“……”
石劍之巔，金楓屹立，枝繁葉茂，金黃絢爛。
金楓盤根之側(cè)，小樓精致*華麗，三道人影止步于鸞鳳門前。前者是位五旬上下的道人，鶴發(fā)素顏，著藏青塑風(fēng)道袍，背六尺玄鐵重劍，精神奕奕。木門推開，他朝著樓內(nèi)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道：“兩位少俠請進(jìn)吧。走過廳堂右側(cè)第一間便是靜心閣，師尊已在那等候多時。”
“多謝薛長老引路。”
“不謝。”
夏尋、墨閑皆抱拳拱手朝道人行去一禮。道人微微點頭應(yīng)禮，道：“舉手之勞爾，請吧。”
“恩…”
遂，兩人走入小樓。
道人輕輕關(guān)上鸞鳳門，由原路往返回…
入小樓，由于沒有陽光傾照，視野略顯暗沉。
放眼四瞧，偌大的廳堂典雅不失奢華，銅雀高盞燈嵌金石擺在四角，墻邊置有楓木書架三列，陳列古籍宗卷，筆墨硯臺等。兩幅栩栩如生的畫卷以金枝銀線裝裱在左右畫屏，左為白虎嘯月圖，右為青龍騰云卷，皆威武傳神，工筆精湛，落款的紅印更為醒目，白虎印璇璣，青龍印奉仙。而掛在廳堂上的一幅字則最引人注目，龍飛鳳舞，顏筋柳骨，“劍宗真武”四個大字各不相同，游云驚龍、鸞飄鳳泊，每個字都蘊含有獨立的意境和風(fēng)骨，而每個字的下首都赫然各落款著一個紅印章子。
“劍”如青山，正氣凜然，印“智”。
“宗”為蒼穹，浩瀚無垠，印“罡”。
“真”如盤龍，扶搖直上，印“隱”。
“武”為乾坤，涵括寰宇，印“風(fēng)”。
字畫傳神，仿佛可以扭轉(zhuǎn)時空，讓人真切看到六位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知己好友游玩與于真武山澗，把酒飲歡，隨性唱喝，意到濃時揮毫飲墨，筆走龍蛇的寫下傳世字畫。只是，而今皆已物是人非，本應(yīng)傳世的字畫也只能擱在這空蕩蕩的廳堂，孤芳自賞，蕭瑟寂寞。
頗顯無味，更顯心殤。
“怎了？”
見夏尋愣在原地許久不動，默默冷聲問道。夏尋稍稍回過神來：“沒有，咦？他們怎么也在這里？”
夏尋忽顯詫異，墨閑問道：“誰？”
“那五位老前輩。”
“哦。”
答著話，夏尋隨之收斂起異色起步走出。
得知情況墨閑神色并無太多變化，隨意地冷冷應(yīng)一聲，隨之同行而去。
“咳咳…”
兩人緩步走過廳堂，人未到，右側(cè)的耳室便已傳出一道熟悉的咳嗽聲。
耳室的門是敞開著的，寬闊的耳室被一道青藍(lán)色的簾幕分隔兩端，隔著簾幕可隱約看得里端正對坐著兩道人影，簾幕之外左右分列八張楓木交椅，正襟危坐著四位無所事事的老頭子。這并非別人，正是一路隨夏尋、墨閑從岳陽跑到壽山捅出個滔天大漏子，而后又周周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京都的幾位老頭子。
“喲，角來咯…”
“咳咳，我看你兩修為不見長，闖禍的本事可是一日千里呀，咳咳，佩服佩服。”
“厲害了我的哥，斬魏延了喂，越戰(zhàn)王者了喲。”
“魏嚴(yán)算啥，我看他們連圣人都能斬呀。”
“……”
夏尋、墨閑兩人來到耳室，剛?cè)腴T，挖苦調(diào)侃之聲便隨之紛紛而來。夏尋尷尬笑了笑，心知這幾老頭的脾性故也不好多做解釋，與墨閑拱手抱拳朝著簾幕之內(nèi)便躬身彎腰行下一個晚輩大禮。
“晚輩，江谷夏氏子弟-夏尋，見過真武圣祖。”
“岳陽七星-墨閑，見過真武圣祖。”
行過大禮后，夏尋方朝著室內(nèi)兩側(cè)及里端再分別行下小禮：“見過五位老前輩。”
大禮小禮皆行罷，聲響回蕩半息消沉，此間再無有聲息。青藍(lán)簾幕內(nèi)的人，不知何故遲遲不曾發(fā)話，而外頭的四位老頭子也不再出聲調(diào)侃，皆靜看著堂間兩人。以至于墨閑、夏尋都覺得有些奇怪，只是礙于晚輩的身份，長輩沒發(fā)話他們也不好再開口問道去。
余煙淼淼，熏香淡淡。
清幽如秋風(fēng)瑟瑟，是楓香而非檀香。
趁著無話的沉寂，夏尋稍稍打眼巡視去四周。四位老人木雞愣坐，簾后人影沏茶淡飲，似乎有意把堂上兩人晾在一邊。而此間清凈的布局也并未引起夏尋過多的留意，唯圍堵簾幕之后的一道影子引起了他的好奇。那影子看像是一個箱子，被擺放在室內(nèi)最里端，大約七尺長四尺高，這比例恰似一尊他曾見過的棺材。由于被簾幕遮擋，故看不清楚。只是，一尊棺材又怎么可能被安放在這里？想至此，夏尋便不由得搖搖頭，否決了自己荒唐的想法。看去許久，夏尋的目光便回落道簾幕的人影身上。雖看不真實，但冥冥之中他的思緒似乎有那么一絲莫名的起伏。給他的感覺，就像這道影子曾在他的心里，烙印下了什么。有些熟悉，有些傷感，甚至于還有一絲絲想默然流淚的悲哀，非常奇怪。
“嘩…”
大概過了有半刻時長，簾幕之后的其中一道人影拿起水壺，緩緩倒下茶水。
“你們走吧。”
“額…”
嗓音略顯蒼老，卻輕柔如流水相當(dāng)有磁性。只是說來的這話，卻叫人無言以對。
夏尋、墨閑老遠(yuǎn)地爬上山頂一趟，被晾了半刻一話沒話便叫人走吧，這是啥道理呀？墨閑轉(zhuǎn)眼詢問去夏尋，夏尋其實也沒搞懂情況。只不過人家是長輩，而且這是別人家的地盤，人家要你走你也無可奈何。
夏尋無奈地?fù)u了搖頭，而后抱拳往簾幕內(nèi)行下一禮：“打攪圣祖清修，晚輩深感慚愧，這便告退。”
說罷，夏尋便微躬著身子往后一路小步退起，至門檻他方才挺起腰桿領(lǐng)著墨閑轉(zhuǎn)為緩步離去…
幽幽白煙，夾雜著淡淡楓香由簾幕的邊角飄出，銅雀高盞明滅著縷縷光影。
待前堂傳來一聲關(guān)門的輕響后，簾幕之后的人影才拿起茶杯泯去小小一口。
“看見了么？”
“遮天不破，無人能見。”
“你也不能？”
“不能。”
“那你不覺得很像么？”
“像也不像。”
簾幕之后的對話，沉緩深遠(yuǎn)，飽含玄機。不明所以之人，自然會糊里糊涂，而知其所以的人，則不得不細(xì)細(xì)深思熟慮去。
老嫗的聲音，再次于簾幕之后問出：“何出此言？”
茶杯輕輕置于茶幾，柔聲徐起：“謀隨夏隱七分，神似奉仙八成，手掌神劍，城府至深。故誰都很像卻誰都不像，你說他像誰？”
“這么說，你是想置身事外了。”
“必然如此。”
柔聲堅決，毫不退讓。
老嫗執(zhí)起茶杯細(xì)細(xì)喝盡，似有心事醞釀：“你可知，他們兩人若死一人，我都會拿你這座真武山作為他們的葬禮？”
“……”
話狠，肅冷，極具殺伐氣息。
老嫗口氣之狂妄是根本沒有把對話的圣人放在眼里啊！
只是，如此狂妄之言辭卻不曾掀起簾幕之外四位老頭的任何異色，似乎早已習(xí)以為常。而對坐的女人也沒有一絲異常，似乎老嫗說的這一句話，確實就是一句真真切切的大實話，不摻半點水分。而且，也不像是第一回說了。
模糊的的臉龐，隱隱泛起一抹陰陰的笑：“我知道呀，而且當(dāng)年你差點也這么做了。”話者緩了緩，再續(xù)道：“但你可知道，我現(xiàn)在便能先一步把你變成死人？”
“威脅我？哈哈…”
老嫗忽然放聲笑起：“你居然威脅我？哈哈，生有何喜，死有何悲？我本就是身隕道消心死之人，茍活至今不過天恩浩蕩，死又何妨？況且我死了，也能把你這座真武山帶下黃泉，又有何可惜？”
“哦？”
模糊的臉龐聞言定色，深思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聲音漸冷：“你的陣眼呢？”
老嫗頗有底氣地蔑笑道：“我既然敢坐在你面前，又怎么會把陣眼帶上？”
“沒有陣眼在手，你如何毀我基業(yè)？”
“焚一座山而已，何須陣眼在手？”
老嫗頓了頓，再補充道：“更何況，世上能開啟純陽焚寂大陣的陣師又不只有我一人。”
“風(fēng)水。”
淡淡兩字，緊接在老嫗話尾從陰柔紅唇中淡淡吐出：“風(fēng)水來京都了，對吧？”
“看你也沒蠢到家。”老嫗諷刺道。
“是夏隱讓你來找我的。”圣人反省道。
“呵呵。”老嫗沉笑不語。
“她現(xiàn)在哪里？”
“你無需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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