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紛飛，從綴滿冰棱的窗口旋轉著飄入。
潔凈雪花飄落在淺栗色發絲上，映著女孩毫無血色的臉。
那是一間寒冰的屋子，空無一物。唯有冰棱如夏季瘋長的野草爬滿墻角各處，伸出尖利的冰刺，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鐵鏈纏在腳踝處，
千翎蜷成一團冷得發抖。
她依然穿著那身染血的白裙，雙手雙腿遍布血痕，觸目驚心。
傷口被凍得紅腫，她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想留住些微溫度，無奈冷風無孔不入，帶走了最后一絲溫暖。
白雪飄落，靜寂無聲。
她像是從夢中凍醒，微微抬起臉望了望窗外。
一個世界的素白。
視線有些模糊。
冷得麻木了，她感覺不到饑餓，也感覺不到疼痛。
被關進這螺旋之塔已經兩天，不知道這里是哪一層，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房間，連站起身到窗口那里向外望一望的力氣都沒有。
世界那么安靜，除了窗外呼嘯的風，還有墻落里隱約能聽見的窸窸窣窣的冰棱生長的聲音，連自己的呼吸聲，或是心跳聲，都聽不見。
大概是快要死了？
眼睛半睜半瞇，她迷迷糊糊地想著。
白雪如晶瑩的飛絮從窗外飄灑進來，灑落在頭發、衣裙上，像雪白棉被將她覆蓋。
恍惚著再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個寒冬。那一年雪下得那么大那么大，也是像這樣覆蓋了一臉，一身，一世界。
七年前。
天水區。
白雪紛紛揚揚，飄落在窗戶上，美得像是店鋪里擺放著的晶瑩精致的小飾品。
“真漂亮......”
十歲的千翎趴在窗戶上，伸手隔著窗戶去撫摸那些沾著的小雪花。
栗色長發柔軟地披散在背上，她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白色襖子，一張紅撲撲的小臉上點著幾顆俏皮的小雀斑。
砰——！！
房門外傳來東西砸碎的聲音，她驚得抖了抖，猶豫著緩緩走到門邊。
門外隱隱約約傳來母親的哭泣聲。
“......你這是何必呢......”父親的安慰聲響起，聲音低低帶著嘆息。
“我能怎么辦......你說還能怎么辦！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別太著急了，小翎還小。”
“小？十歲了，她都十歲了！同齡的孩子早就能飛行了，她卻連翅膀都長不出來！”
抽泣聲斷斷續續。
“這個家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自從你翅膀受傷再也無法飛行，我一直是一個人在努力支撐這個家，可我真的累了......”
“十歲了還沒有翅膀，這意味著她一輩子都只能是個廢物了！即便今后長出了翅膀，那也只會是又小又沒用的侏儒型，她成不了銀月天使，入不了上流社會，只會和我們一樣一輩子在底層摸爬滾打！”
“......可你這樣做對小翎不公平，這不是她的錯......”
“......我不想這樣，我也不想這樣做，可有什么辦法，為了小羽......至少為了小羽能健康長大，能好好上完學。那孩子那么優秀，他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啊！”
“......”
長久的沉默。
小小的手握在門把手處，悄悄縮了回來，緊緊捏成一只小拳頭。
千翎低下頭，嘴唇死死咬住，寒風像是忽然從窗外吹進來，寒氣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把心臟整個凍住。
“姐姐！”
忽然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后抱住了她，千翎回過頭看見小男孩白凈的小臉。
“姐姐，你在干嘛啊？”千羽眨巴著眼睛，撒嬌般抱著她蹭來蹭去，一雙晶瑩的琥珀色眼睛洋溢著光芒，“我睡不著，你給我講故事好不好？”
“剛才不是才講過嗎？”
她寵溺地捏捏他軟乎乎的小臉。
“我還想聽嘛......”
砰——！！
門外再次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
千羽瑟縮著躲到千翎懷里，手攥著她的白襖，有些害怕。
“姐姐，爸爸媽媽為什么老是吵架？”
千翎愣了愣，眼里晶瑩著像是泛起水光。
“姐姐？”他望著她歪了歪頭。
“小羽，姐姐是不是很沒用？”聲音低低帶著沮喪。
“才不會，姐姐最有用了。”千羽望著她，聲音輕輕透著稚嫩。
千翎看著他一副認真的樣子說著她“很有用”，禁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姐姐......你是不是還在因為翅膀的事情難過啊？”千羽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沒有......”
“沒關系的，姐姐沒有翅膀也沒關系的！小羽有翅膀，小羽的翅膀就是姐姐的翅膀，等以后我長大了，我帶著姐姐一起飛，或者把我的翅膀分給姐姐......”
千翎呆呆看著他，心里像被濕潤的棉花堵住，眼淚漫過眼眶一顆接一顆滾落。
“姐姐......！姐姐你別哭！”
千羽像是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給嚇到了，手忙腳亂踮起腳尖去擦拭她臉上的淚水。
“小羽，謝謝你。”
伸手輕輕抱住他，千翎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有你的這些話便足夠了。
“還想聽什么故事啊？”她微笑著刮刮他的鼻子。
“今晚還可以聽故事嗎？”他欣喜地睜大眼睛，臉頰紅撲撲的。
“你想聽多少姐姐就給你講多少。”
“真的嗎！”千羽笑著撲進千翎懷里，“姐姐最好了！小羽最喜歡姐姐了！”
千翎輕輕揉揉他栗色的短發，眼神卻透出黯然。
小羽，今后姐姐還有多少時間，能夠陪在你身邊給你講故事呢？
清晨。
伸手理了理皺皺的衣角，以及腦袋上翹起的幾縷栗色頭發，千翎把書包遞給他。
“路上小心，別飛得太高太快，慢一點，別撞著也別摔著。”
“知道啦，姐姐最近越來越啰嗦了。”千羽吐了吐舌頭。
身后一雙雪白纖長的羽翼張開，千羽沖她揮了揮手，跑出門去轉眼消失在天空盡處。
千翎看著他的背影化作一個小點漸漸消失不見。
深深吸了口氣，她提起門口的菜籃子，轉過身看著坐在桌邊眼神有些呆滯的母親輕輕微笑。
“媽媽，我們走吧。”
一路上母親沒怎么跟她說話，看起來心事重重。
“媽媽，今天的茄子看著都不太新鮮，我買了冬瓜可以嗎？”
人群里，千翎提著籃子從小攤走過來，仰臉看著母親，聲音輕輕有些小心翼翼。
母親卻沒有搭理她，雙目無神像是在想著什么。
“媽媽......？”
眼神一顫，母親低下頭看著她，伸手拉過她到路邊，緩緩在她面前半蹲下來。
“小翎......媽媽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要暫時離開一下，你在這里等我，好嗎？”
手輕輕伸出，像是想要撫摸她的臉，卻又忽然頓住，母親垂下頭抿了抿唇，頭發微微遮住她的臉。
千翎看著她，目不轉睛，手死死握著籃子，而后輕輕松開。
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微笑：“好。”
人來人往。
母親的身影漸漸淹沒在人海之中。
再沒有回頭。
小小的身影立在原地，她終于克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眼淚一顆接一顆滾落，濡濕了那件帶著補丁的白襖。
人們好奇地看著那個小女孩提著個菜籃子站在路邊哭個不停，有人好心地上前詢問，她卻只是一邊哭一邊搖頭。
天空漸漸從淡藍色變成深藍色，藍紫色，最后沉淀下來。
夜幕降臨。
了無人跡的菜市場，千翎蹲在路邊，栗色發絲披散在肩頭，沾著幾片小雪花。
她哭得有些打嗝了，滿臉淚痕，眼睛腫腫的。
盡管已經知道母親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她依然固執地呆在原地，像是堅守著最后一絲希望。
雪從天穹深處飄落，
晶瑩的，純白的，
卻又是冷入骨髓的。
雪越下越大，她縮在路邊的墻角，把自己抱住蜷成一團，像一個小雪人。
她不怪母親，是她太沒用了，是她逼得母親做了痛苦的選擇。
只是眼淚依舊滾燙，心凝結著冰晶將她狠狠凍結。
遠遠不知在城市的某處，斑斕燈火依舊搖曳著溫暖。
而她只剩下一世界的靜謐，
一世界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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