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呂中天心中已然火焰熊熊，但是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的。

    “振邦啊，老夫知道你是出自真心，老夫也承認(rèn)當(dāng)初有些失策，沒能抓住時機收攏民心。然而事到如今，卻也不必再提此事了。若此時老夫拿出禪位詔書來登基為帝，在外人看來，還以為老夫貪戀皇權(quán)，不合時宜呢。老夫以大周宰相樞密使之職率領(lǐng)軍民抗敵，一樣的名正言順。郭昆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自稱皇帝，都不能成為事實。天人人不是瞎子，也都會明白他們乘機自立的事實。老夫現(xiàn)在只想一心一意的守住汴梁城，這是老夫的責(zé)任。其他的事待汴梁城無恙之后再說吧。”

    柳振邦察言觀色，心中自明。呂相自然不能因為自己幾句話便立刻同意登基稱帝。以他的身份登基稱帝，為避嫌疑，總是要三請四邀再三勸進的。古來稱帝者莫不如此。

    “呂相，下官明白您的心情，下官暫且告退，下官要去完成呂相交代的差事去了。關(guān)于呂相登基之事，下官堅持自己的意見，還請呂相三思。下官也將同其他大人商議此事。我相信其他人也必和下官的想法一致的。”柳振邦沉聲說道。

    呂中天面色平靜，撫須道：“去辦事吧。辛苦你了。”

    這一句去辦事吧意味深長，也不特指，但柳振邦已然明了。于是叩首起身，躬身退去。

    呂中天坐在椅子上，目送柳振邦的身影離開，獨自沉吟半晌，忽然起身轉(zhuǎn)入內(nèi)房之中，從腰間取出一枚鐵鑰，將床頭一只上了鐵鎖的華貴木箱打開來，從里邊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金光粲然的袍子來。袍子在長幾上鋪開，紅色的絲綢緞布上，金絲秀成的金龍盤旋在上，指爪飛揚，怒目威視，華貴威嚴(yán)無比。呂中天瞇著眼，蒼老的手指輕輕滑過柔軟的綢緞上凸起的龍鱗，神情變得柔和無比。

    “來人，伺候本相更衣。”呂中天猛然收回手指，沉聲吩咐道。

    汴梁百姓從未時末便得到了一個好消息，每家每戶可以派出一人前往大內(nèi)宮門大慶門前的大廣場上領(lǐng)取發(fā)放的米面五斤菜蔬肉食一份。這個消息對于汴梁百姓而言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多日以來，百姓們已經(jīng)處于飽一頓餓一頓的狀態(tài)，配額供給的糧食太少了，而且都是劣質(zhì)的稻米，里邊摻了很多沙子，吃起來硌牙。即便如此，這些稻米也只夠熬成稀粥供一家子填飽肚子。至于菜蔬肉食，那是根本想也別想。能有幾塊咸菜疙瘩已經(jīng)很好了，很多百姓在粥飯之中撒上幾粒鹽巴，便算是讓稀粥有了一些味道的下飯菜。今日居然說可以領(lǐng)五斤上號米面，菜蔬肉食一份，眾人都覺的不可思議。

    很多人都認(rèn)為這事兒不靠譜，直到他們將信將疑的趕到大慶門前廣場上的時候，才驚喜的發(fā)現(xiàn)，事情或許是真的。大慶門側(cè)首的宮墻下，糧食米面堆積如山，長達數(shù)百步的木架欄桿上，宰殺洗剝干凈的豬牛羊整頭整頭的掛在上面，白花花的像是女人的酮體。數(shù)千禁軍全副武裝守護著這些糧食物資，避免被紅了眼的百姓們一擁而上搶個干凈。大慶門正對的方向搭了一座半人高的木臺，此刻木臺上一長溜坐著十幾名文官和武將。

    “居然是真的，謝天謝地，終于能吃頓飽飯了。家里的老人孩子都快餓死了。謝天謝地啊。”

    “可不是么？昨晚捉了一只老鼠，我都沒舍得扔，放在粥里熬煮了充饑。今日本打算全家上吊死了算了，沒想到上面大發(fā)慈悲了。這可太好了。”

    百姓們議論紛紛，很多人激動的表達著感激和驚喜之情。當(dāng)然也有人冷笑說說出了事實。

    “感謝？感謝誰？這些都是從咱們手里收繳的東西，被他們奪走的東西，現(xiàn)在施舍一些給你們，你們便謝天謝地了？這本就是我們的。”

    “就是，我京城百姓什么時候這么窘迫過？就算天下全鬧饑荒，我們汴梁百姓也從未少過米面肉食。現(xiàn)在倒要感謝他們了？正是他們造成了如今的結(jié)果。”

    “快別說了，當(dāng)心些，莫被他們聽到了。話雖如此，但是說這些有何用？現(xiàn)在他們能給些回來已經(jīng)很好了。”

    “”

    人群越聚越多，整個大慶門廣場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聚集了七八萬百姓。即便是汴梁城最寬闊的大慶門廣場，此刻也接近爆滿，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終于，萬眾期待之中，臺側(cè)銅鑼咣咣敲響，百姓們安靜了下來，都踮起腳尖，伸著脖子看向臺上。端坐椅子上的一排官員中的一人站起身來走向臺前。此人著緋色官袍，相貌清瘦，約莫四十許人。很多人都認(rèn)出此人正是政事堂副宰相柳振邦。

    柳振邦來到臺前高高拱手團團作揖行禮，鑼聲停息時，柳振邦朗聲開口道：“諸位汴梁城的百姓，諸位父老，本官柳振邦給你們見禮了。”

    人群無動于衷，只有寥寥數(shù)百人拱手還禮，場面有些尷尬。柳振邦倒也不以為意，咳嗽一聲繼續(xù)道：“今日勞動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來此，是為你們準(zhǔn)備了一些米面菜蔬和一些肉食分發(fā)給諸位。本官知道，近來諸位汴梁鄉(xiāng)親父老們?nèi)兆舆^得很艱難，朝廷實行了糧食物資的配給管制之策，以至于父老鄉(xiāng)親們糧食也不太夠吃，心中有些怨言。哎，其實這些也都是無奈之舉。你們也都明白，我大周如今的狀況。女真人和遼人南下入侵我大周，北方數(shù)路百余座城池和大片的地盤都被他們占了。數(shù)以百萬的百姓被迫南逃，光是京城左近便來了數(shù)十萬流民。朝廷一方面要調(diào)集兵馬和女真人遼人打仗，一方面要賑濟這些無家可歸的百姓，糧食物資自然是極為緊缺的。在這種情形之下，不得已才進行了糧食物資的管制配給，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有個道理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應(yīng)該明白，倘若京城一失，諸位便也要和那些流民一樣無家可歸流離失所，連口稀粥也喝不上不說，還將失去庇佑，淪為蠻夷鐵蹄踐踏之下的亡魂。所以，鄉(xiāng)親父老們應(yīng)該要慶幸，就算糧食不夠，起碼你們還有一口吃的，是這個理不？”

    人群雅雀無聲，有些愚昧之人自然覺得這個柳振邦說的是很有道理的。畢竟這么艱難的情形下，撐住局面保住汴梁，已經(jīng)是很好的結(jié)果了。糧食物資的管制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更多的人其實是心里清楚的。柳振邦說這些話其實是沒道理的。百姓托庇于朝廷之下，這本就是朝廷的責(zé)任，而非功績。百姓們上繳賦稅，養(yǎng)活了皇帝官員兵馬，朝廷本就應(yīng)該庇佑百姓的安全，否則要朝廷何用？北方諸路被女真人占領(lǐng)，百姓流離失所，這正是朝廷的無能所致。而且知道內(nèi)情的都知道，北方幾路的難民來到京城想要避難的時候，京城的城門緊閉，根本不讓他們進城。百姓沖擊城門的時候還被守城禁軍射殺了許多人，釀成了慘劇。柳振邦口中的賑濟之事壓根就是假的。糧食物資一車車的送給女真人倒是不少，柳振邦口中的話大多都是謊言。

    “諸位京城父老，即便在如此物資緊缺的艱難時刻，朝廷也沒忘了你們。呂相得知民生艱難，特意下令拿出軍糧物資發(fā)放給你們。呂相說，朝廷的使命便是確保京城百姓的安樂平安。百姓的痛苦便是朝廷的痛苦，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讓汴梁百姓有飯吃。諸位可知道，呂相自己每天只吃兩頓飯，每頓飯只一小碗，外加一菜一湯耳。這些飯菜比你們其實也好不了多少啊。還不是為了共度時艱么？”柳振邦繼續(xù)說道。

    百姓中有人叫道：“呂相為百姓鞠躬盡瘁啊，呂相仁義啊。若無呂相支撐，我們都完了。感謝呂相啊，請呂相保重身體啊。”

    “是啊，呂相一定要多吃飯啊，呂相不能垮啊，我們百姓可都指望著他救我們呢。”

    眾百姓側(cè)目看著這些喊話的人，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這些的樣貌打扮也不像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現(xiàn)在人人面黃肌瘦，哪有這么肥頭大耳的。這些人都是安排在百姓中的托兒，負(fù)責(zé)帶動氣氛，蠱惑不明真相的百姓的。

    “看什么看？老子說的不對么？人不能忘恩負(fù)義，沒有呂相的周旋，京城早破了，你們早被女真人殺了。京城得保，完全是呂相的功勞。”喊話的那些人惡狠狠的瞪著身旁側(cè)目看著他們的百姓道。

    “哼，我們巴不得城破呢。我們過得是豬狗不如的日子，活著跟你死了有什么區(qū)別？莫以為別人都是瞎子聾子，他們干了什么我們都知道。”有人冷聲駁斥道。

    “啊呀，你們竟敢說這樣的話，定是奸細(xì)，進來蠱惑人心的。拿了去見官。拿了去見官。”那幫人叫嚷起來，真要拿人。其他百姓雖然默然無聲，卻用行動表達了立場，他們用身體保護說公道話的人，讓這些叫囂之人無法接近他們，無法抓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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