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后再見胡濙卻讓陸縝吃了一驚，因為眼前這位老人的變化實在有些太大了。</p>
兩年前的胡濙雖然也須發(fā)全白，但卻精神矍鑠，紅光滿面，給人一種蒼松勁柏般的偉岸感�？扇缃竦乃嫒蓍g已頗為憔悴，臉上的皺紋更是如用刀斧劈刻上去一般，深而密，再加上那一臉的病容，實在叫人擔心老人的身體。</p>
當看到在家仆攙扶下走出來的胡濙，陸縝趕緊就迎了上去，動容地道了一聲：“先生你……受累了……”說著，更是深深地彎腰行下了禮去。</p>
胡濙見到陸縝后的心情卻是很不錯，呵呵一笑，便伸手攙住了這個年輕人：“不必多禮，你這是剛從山西過來吧？”</p>
“正是。學生是不知先生你竟得了病，不然該早些來京的�！标懣b不敢讓胡濙用力，趕緊就順勢站直了身子回話道。</p>
“好好，看來老夫是沒有看錯人，將你調(diào)往大同果然就讓你有了用武之地。來，先坐下說話�！焙鷿跣牢康卣f道，顯然他雖然臥病在家，但最近朝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還是相當清楚的。</p>
陸縝答應一聲，不過卻還是和那名仆人一起將胡濙攙扶到了上首的座位上，然后才在邊上坐下，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先生你的身體？”</p>
“老毛病了，是年輕時四處走動，居無定所而落下的病根。如今年歲大了，每到冬天就有些熬不住，去年更甚……”胡濙隨口解釋了一句，面上卻看不出多少擔憂來。</p>
陸縝自然明白他話中之意。當年永樂帝打下侄子朱允炆的江山后，這位建文帝就徹底失去了蹤跡。如此，新帝自然不會放心，便派了自己身邊兩個最值得信任的人滿天下的尋找其下落，一個是出海的鄭和，另一個就是眼前這個老人胡濙了。</p>
相比起幾度出海，乘船去國外尋找建文帝線索的鄭和，在國內(nèi)各地，甚至是那種人跡稀少的窮鄉(xiāng)僻壤間找尋的胡濙就更辛苦了。而踏遍大明天下的他，也不知從哪里染到了一些病，年輕時因為身子骨強健倒也罷了，如今年老體弱，問題就也隨之出現(xiàn)了。</p>
也得虧胡濙身體底子確實好，不然都熬不到如今這年歲。可現(xiàn)在，他的身體情況也已經(jīng)頗不樂觀，尤其是當他作為朝中元老重臣，身上的擔子越發(fā)沉重時，問題就更嚴重了。</p>
明白這一點的陸縝，忍不住動容地嘆了一句：“近兩年真是辛苦先生了。楊閣老一去，這大明江山就由先生你獨力承擔了。”</p>
輕輕咳嗽了一聲后，胡濙便現(xiàn)出了一絲苦笑：“宏濟他確實去的不是時候哪，奈何天命如此，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如今內(nèi)閣里諸如曹鼐、陳循等人雖也是方正君子，不至和權(quán)閹同流合污，卻也沒有足夠的威望與底氣和他一爭……哎，當初三楊內(nèi)閣創(chuàng)下的大好局面早已不復存在了。”說到最后，他顯得頗為感慨和無奈。</p>
陸縝輕輕點頭，隨即道：“所以先生你可一定要保重哪，如今這滿朝官員中，能為天下而與王振一爭者，只有先生你一人了�！�</p>
“老夫知道，所以我才沒有因此就辭官歸里�！焙鷿跤行┢v地說了一句。他確實是累了，歷經(jīng)四朝，做了多少事情，現(xiàn)在又已是風燭殘年，卻還要和朝中新起的權(quán)閹爭斗，道一句身心俱疲是絕不夸張的。</p>
在嘆了兩聲后，胡濙才把話題一轉(zhuǎn)，落到了陸縝身上：“善思哪，前番老夫在你立下功勞之后不但沒有為你找個好官職，卻把你一下就調(diào)去了大同這等兇險之地，你不會怪我吧？”</p>
“豈敢。先生做這一切都是為我大明江山設想，學生縱然再頑劣也不會在此事上埋怨先生�！闭f著，陸縝又是一笑：“何況若沒有先生的這一決定，也不會有今日的功勞了�！�</p>
“這么說來，那捷報中所提到的事情確實無誤了？你也在此戰(zhàn)里立下了功勞？所以才與邊軍一道入京獻捷？”胡濙問道。</p>
陸縝連于謙那里都沒有隱瞞，當著一直幫助和保護自己，將自己當子侄一般看待的胡濙自然更不會藏著了，便把自己是如何大膽出擊，只以一千兵力就把來犯之敵殺得大敗虧輸，最后斬敵五千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道了出來。</p>
這一番話說下來，直聽得這位歷經(jīng)風浪的老人也是一陣驚詫和激動，半晌才看著自己這位學生道：“善思哪，你可實在太讓老夫感到意外了。想不到老夫當初所放的一枚閑子，卻在對韃子的戰(zhàn)斗里發(fā)揮出如此巨大的作用。好，老夫果然是沒有看錯了你�！�</p>
“先生謬贊了，學生不過是盡自己本分罷了�！�</p>
“不，這一回你確實做得極好。不光是在對蒙人的作戰(zhàn)上，更是在之后的決定上。你肯將功勞讓出來，比立下此功更讓老夫刮目相看，這說明你的眼光比常人要遠得多。一場勝利不算什么，可要凝聚北邊軍心，其效果可就比區(qū)區(qū)一場大勝要強得多了。而且，這還有另一處作用，是你一定想不到的�！焙鷿鯀s肅然道。</p>
“卻是什么？”陸縝有些不解地道。其實他之所以做此讓步倒沒有想得太遠，只因為自己身在邊地，總不能和胡遂這樣的軍中將領(lǐng)把關(guān)系鬧僵了，這才讓出了功勞來。可聽胡濙的意思，似乎自己這一決定還另有好處。</p>
“若是一切如實上奏，恐怕如今朝中對韃子的態(tài)度就將大變了。你也知道那王振一直以來打的是什么主意，老夫和朝中官員也是用了許多心力唇舌才暫時壓住了他的野心。若是讓他知道了你能以千人破敵數(shù)萬，恐怕他更要以此為借口來唆使陛下對韃子用兵了。到時兵戈一起，就非我大明之幸事了！”</p>
陸縝一聽，也是一陣后怕。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大不一樣。他還真沒想過這場勝利會有如此負面的作用呢。幸好之前自己做出的是讓功的選擇，不然真就要壞事了。</p>
看了陸縝一眼后，胡濙又繼續(xù)道：“不過你也不必因此就對這次的戰(zhàn)功有所猶豫，功勞終究是功勞，而且還是我大明這幾十年來少有的大捷，這次來京獻捷一定不能弱了聲勢。這既是為你，更是為了大同守軍以及我大明邊關(guān)的將士和士氣！”</p>
“學生謝過先生指點，我知道該怎么做�！标懣b忙拱手應道。</p>
“唔。”胡濙滿意地一點頭，隨后又提醒道：“另外，你與王振間的矛盾依然未解，所以此番他在朝中的勢力一定會在獻捷時多有刁難，你可要有所準備，不要到時候被人殺個措手不及�！�</p>
“學生明白�！边@一點確實不用胡濙多說，來了京城陸縝就有這方面的準備了。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早成王公公的眼中釘，即便在蔚州他家中族人對自己很是恭敬，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所以說，初五的那場獻捷，可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p>
既然提到了王振，陸縝就不覺想起了來時路上所見到的那副場景，忍不住開口道：“先生，如今王振勢力越發(fā)強盛，先生你又抱病在家，朝中幾乎就沒有能與之抗衡的力量，這可不是太妙哪。聽說最近他已把手伸向了先生所在的吏部，連其中的郎中兆闔也被定罪下獄，其家人也在今天被一并捉拿……”</p>
胡濙的臉色一黯，隨即苦笑一聲：“這也是老夫久不在部中坐鎮(zhèn)的結(jié)果了。不然他也不敢打我吏部的主意。如今，六部里已有戶工禮刑四部都在其掌握之中，就連都察院也有多半言官御史成其門下走狗，所以這朝局確實已大不妙了�！�</p>
陸縝聞言也不覺吸了口涼氣，眼下的情況，可比他所想的更加不堪哪。</p>
“這個兆闔為人剛直，什么貪污，那不過是栽贓而已。只因其不肯為王振所用，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只可惜，如今老夫?qū)嵲谟行臒o力……”</p>
陸縝聽了他這番話后，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兒�？梢粫r間又不知該怎么安慰這個老人才好，只得陪著一起嘆息了幾聲。</p>
隨后，在發(fā)現(xiàn)胡濙已現(xiàn)疲憊之意，陸縝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于是，胡濙重新回后院歇息，而陸縝則在其府上住了下來。</p>
與此同時，錦衣衛(wèi)的人已把這一消息報到了馬順面前。</p>
如今看著陰鷙了許多的馬都督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把手一揮，沒好氣地就把這名報信的下屬給打發(fā)離開：“陸縝，你還真是滴水不漏哪。一進京就去了兵部，然后乘坐于謙的馬車住進了胡濙。你覺著這樣我便拿你沒辦法了么？哼，除非你一直躲在胡家，否則只要你敢出門，我錦衣衛(wèi)的人就一定不會放過了你！”</p>
對這個害得自己兄弟丟官的家伙，馬順是切齒痛恨。所以在一旦得知陸縝到京城后，他就已有了下手的打算�？涩F(xiàn)在看來，事情似乎得再等上一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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