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京城里其他衙門因為臨近年關(guān)而變得空閑下來時，平日里最得閑的禮部衙門反倒變得忙碌了。

    因為越是臨近過年，宮里宮外的慶典事宜就越多，許多事情都需要禮部眾人來擬出章程來。尤其是正月初一元旦當(dāng)天的祭天拜祖等相關(guān)大事，更是不能有半點疏忽，方方面面都得考慮到了。

    為此，進(jìn)入臘月之后，衙門上下從尚書侍郎到抄抄寫寫，端茶遞水的小吏都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各公房里不時有人拿了文書進(jìn)出稟報不說，原來清靜的院子里更是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如今的禮部尚書楊善坐在自己的公房里，聽著外頭的吵鬧聲，幾次皺起了眉頭，想要讓人過去說一下，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他知道，大家此時都忙著，顯然是顧不上什么禮儀了。幸好，隨著大家的努力，許多事情都已落實敲定，再過兩天，便能重新清靜了。

    唯一讓他有些不安的，還是在于之前遞交進(jìn)宮的關(guān)于元旦大典相關(guān)細(xì)節(jié)的奏疏還沒有個回應(yīng)，也不知天子會不會照準(zhǔn)。要是讓皇帝挑出些什么毛病來，可就又得忙上一陣子了。

    正在他思索此事時，門突然就被人敲響：“部堂，下官蕭潛光求見。”

    “進(jìn)來說話吧。”楊善應(yīng)一聲，而后門一開，一名四十多歲，長相儒雅的緋袍官員就走了進(jìn)來。這位蕭潛光乃是剛被提拔起來的禮部侍郎，頂替的正是被開革的丁宗恕的位置，所以現(xiàn)在看著還頗為小心翼翼。

    “子明你來見本官所為何事哪？可是有什么難決之事么？”請對方落座后，楊善才開口問道。一般來說，作為尚書副手的侍郎會負(fù)責(zé)大多數(shù)的差事，只有當(dāng)遇到難以決斷的要事大事時，才會請一把手的上司做主。

    蕭潛光略微遲疑了一下，這才把手里拿的一份東西拿到了楊善的案頭：“部堂先請看看這個吧。”

    “嗯？這是……元旦慶典時的種種細(xì)則？是宮里回話了么？”楊善口里說著話，已經(jīng)拿過那文書隨手翻動著看了起來。

    片刻之后，他的眉頭也深深地皺了起來：“怎會如此？”雖然他一目十行地看得飛快，但因為對這份東西極其熟悉的關(guān)系，只要有點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何況，這其中多出的變化又是那么的扎眼，實在很難不被人發(fā)現(xiàn)。

    “是啊，想不到陛下會突然拿出這么個說法來，居然就讓郕王代替太子陪同太廟祭祖，這實在于禮不合哪……”蕭潛光當(dāng)即就滿臉糾結(jié)地說道。

    自古以來，天地祖宗就是中華民族的信仰所在，而作為一國之君，在開年時往太廟祭祖更成了極重要的一樁儀式，代表的是出身之正統(tǒng)。太子作為國之儲君，陪同皇帝進(jìn)太廟也是極符合身份的一項舉動，也是證明其身份不曾動搖的根據(jù)所在。

    可現(xiàn)在倒好，皇帝突發(fā)奇想，居然想讓郕王朱見濟(jì)代替太子朱見深陪自己入太廟，這事可就太值得人玩味了。

    其實大家都知道皇帝是個什么心思。因為朱見深是太上皇之子，這個太子還是正統(tǒng)年間所立呢，之前皇帝是礙于說法，再加上初登大寶尚未將皇位坐穩(wěn)才不得不蕭規(guī)曹隨地繼續(xù)承認(rèn)朱見深的太子之位。

    可經(jīng)過幾年的磨練和成長后，皇位已然鞏固的天子當(dāng)然不會滿意這樣的安排。為此，他已明里暗里地跟臣子們提過好多次欲換太子的想法，只是被朝臣給勸了回去。而這其中，禮部作為維持大明禮法的主力衙門，自然是表現(xiàn)得最積極的那一個了。

    楊善心里很清楚，皇帝因此事對禮部官員是有小看法的。甚至于他都曾大膽的猜測，幾個月前丁宗恕會落得如此慘淡的下場，也難說與此沒有關(guān)系。正因知道這一點，禮部官員為了不招惹麻煩，向來行事都極其小心，不敢有半點差錯。

    可沒想到，自己不惹麻煩，問題卻自己找上門來了。天子居然又拿出了這么個有些異想天開的主意來作試探。雖然這上頭已寫明了理由，是因為太子身體不適，不能出席大典，這才會讓郕王頂上，但誰都知道，這不過就是個借口罷了。

    現(xiàn)在離著元旦還有半來個月呢，太子年紀(jì)尚小能有什么大病會延續(xù)到那時候？不過這一反駁的說法，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又不好直說，這就讓人感到很糾結(jié)了。

    楊善為官多年，皇帝的心思還是能看出來的。他這不過是一個試探而已，只要自己這次退讓了，真讓郕王代太子入太廟，那接下來，天子便會提出更多的要求來，從而一步步地實現(xiàn)更換儲君的最終目標(biāo)。

    這可不是一件能讓人接受的事情哪。

    “部堂大人，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把這一條給駁回去？理由也是現(xiàn)成的，天下未聞有此先例。”蕭潛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楊善卻沒有點這個頭：“這么一來，陛下心中必生不快，于我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哪。”

    “可是，這么做確實有違禮法，而且其后果……”作為禮部官員，蕭潛光對此自然是有自己的堅持。

    “后果本官自然知道。太子可是國本，輕易是不能動的，不然后果殊難預(yù)料。可是，此事上我們也確實很難給出個合理的理由哪。無先例是不假，但光憑這一說法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楊善皺著眉頭道。

    這一點，蕭潛光也是承認(rèn)的，對方畢竟是皇帝，做臣子的怎么可能只憑這么硬梆梆的一句話就否了他的意思呢？至少得有個更像樣的說法才是，但這事難就難在這兒，既然沒有先例，自然也找不出合理的拒絕借口來了。

    于是這兩位便大眼瞪著小眼，久久沒能拿出個主意來。半晌后，楊善才嘆了一聲：“隨著在位日久，陛下是越發(fā)厲害了。往年他雖然也有意打壓太子，想給郕王以出頭的機(jī)會，卻也只是不讓太子與外臣接觸而已，也不見有其他手段。想不到這一回，卻使出了這么一招，當(dāng)真難辦哪。”

    蕭潛光深以為然地一點頭：“是啊，我們現(xiàn)在確實有些進(jìn)退兩難了。”說到這兒，他突然心里一動：“大人，你說這就一定是陛下想出來的么？”

    “此話怎講？”楊善為之一愣：“誰會給陛下出這樣的主意？朝臣幾乎都不認(rèn)可廢立太子哪。”

    “別人或許沒有這個想法，也沒這個膽量，可有一人卻從來不按規(guī)矩來哪，他反倒是已打破規(guī)矩出名。而且，此人和陛下關(guān)系親近，會不會是他給陛下出的這個主意？”

    “你是說陸縝？”楊善立刻就明白過來，只略一思忖，便又連連點頭：“這倒真極有可能，這本就不是個安分之人。而且，我若記得不錯，幾日前朝會之后，他便曾被陛下單獨留下奏對，而后不久，就來了這么一出。只怕這八成就是他給陛下出的主意了。”

    “此人當(dāng)真可惡，說他是弄臣都嫌不夠，分明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奸佞小人！”蕭潛光很是惱火地說道。他之前就是堅定的反對開海之人，和丁宗恕的關(guān)系也很不錯，自然就對陸縝抱有極深的成見了。

    楊善卻沒有附和的意思，只是眉頭就皺得更緊了：“此人確實想法很多，這次居然就給我們出了這么一道難題。很明顯，他就是沖著我們來的，一旦我們不作反對，接下來便會有后招，所以此事斷不能由著他！”

    “那我們不如直接上疏駁斥此決定？”

    “這個也不妥，還是剛才的問題，陛下那兒還是不要過于得罪為好。”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卻該如何？”蕭潛光一時是沒辦法了，只能巴巴地看著自己的上司。

    楊善背靠著椅背，閉目沉思了好一陣子，方才睜眼道：“我們絕不能再因此事觸怒天子，但又不能任由此事成真，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人在天子跟前把事情說明白了。”

    “這卻談何容易？如今陛下權(quán)勢日重，朝中官員已漸漸不敢隨意觸怒于他了。”蕭潛光為難道。這也正是他們感到糾結(jié)的地方，既想堅持自己的底線，卻又不敢正面承受天子的怒火，這就太過難為他們了。

    “辦法總是有的，正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嘛，就讓陸縝他去和陛下把事情說明白了。”楊善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卻讓蕭潛光一陣詫然：“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臉？”

    “是啊，這確實有些為難，不過卻并非沒有辦法。他陸縝總也有自己的弱點不是么？”

    “大人是指……”

    “我之前就有耳聞，早前胡部堂就已收他做了門下弟子，所以才會多番照拂。他身為弟子，總不能陷自己老師于不忠不義的境地吧？所以本官的意思，就得從胡部堂那兒入手，由他出面來說服陸縝他改變主意！”

    聽了楊善這一番解釋后，蕭潛光先是低頭一陣琢磨，繼而便連連點頭：“大人這法子確實極妙，就這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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