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隱隱有些不安。
作為海門衛(wèi)指揮史，自然清楚轄內(nèi)海域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此一月以來倭賊海盜的異常。正因為覺得異常，張信才會將手下千戶、百戶多數(shù)派出，卻親自鎮(zhèn)守衛(wèi)城。
陸家寨遇襲更是異常。
陸家寨距離衛(wèi)城僅十余里地，倭賊海盜畏懼衛(wèi)城軍卒而一直不敢相犯，故而多年以來均是平安無事，為何今日竟敢大白天襲寨？
更異常的是天已黑透，前往陸家寨的鄭百戶卻依然未回，且未遣人回傳任何消息。并且，戌時似乎從陸家寨隱隱傳來銃炮之聲。
莫非，敵情比預料更為險迫？
出于對掌握的倭賊消息的依靠，以及對鄭百戶的信任，張信早前并未過分擔心。但此時將所有這些異常想至一處，他突然感覺不安。
他想到了一個成語：調(diào)虎離山！
念頭一至，張信喝人前來，道：“傳令下去，李百戶鎮(zhèn)守東門，周百戶分兵四門，西門置一個小旗，南門、大小北門各置三個小旗，由其統(tǒng)籌調(diào)令！”
待軍卒退去，張信暗自嘆道：“不知鄭百戶情形如何，可衛(wèi)城僅余兩個百戶所，實無法前援……既有落雁門九人同往，應該沒事吧？”
左思右想，張信決心遣人前去探查一番，不想一名軍卒來報：海盜已至晏清東門。
海門衛(wèi)城分設五門：晏清東門、寧遠西門、德風南門、靖波小北門和大北門。
東門臨海，亦是主城門。
張信聞報而出，急急登上城樓，見前方遠遠站著二百來人，稀稀疏疏地站在沙灘上，已架置五門大型碗口銃。遠處海里隱隱有四座黑影，形如福船。
城樓軍卒已是嚴陣以待，弓弩手持箭倚垛，銃炮手填藥充彈，點火手緊握火把立于銃炮后，只等張信一聲令下。
張信皺眉道：“為何賊人兵臨城下方才察覺？”
李百戶道：“敵船熄滅一切燈火，悄然逼近。又有數(shù)十人先至城前，喊話他們是海邊民眾，求我給他們開門放行。卻是此時，后面賊人再至，竟抬出兵器銃炮來，自此方確定是賊人…….還望指揮史恕罪。”
張信道：“賊人不過兩百，你若殺得一個不剩，便是戴罪立功。”又道：“賊人卻是為何？難不成想與我陣戰(zhàn)？呵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百戶道：“張指揮史，你細細再看。”
張信聞言細看，不由得暗自心驚。
敵人無陣可言，且看似散漫混亂，但這般稀疏隨意地站著，卻剛好是對付銃炮的最好方式。敵人五門碗口銃之間相距甚遠，但炮口齊齊對著城樓，對城守極具威脅。
只是，為何敵人遲遲不動手？
張信眉頭緊皺，片刻后忽然說道：“不好！其他諸門必亦有敵！他們定是待諸門之敵就位，然后同時攻擊！我必先發(fā)制人，否則將四面受敵！”
李百戶點頭應下，喝道：“點火！”
…………
馬奎虛起那只獨眼看著夜空，喝左右道：“時辰已到，點火！”話落便見城樓先行射來一炮，在沙灘炸得開去。
見已方陣中倒下數(shù)人，慘叫聲起，馬奎不怒反喜，暗道：“軍師果然妙計，今夜一戰(zhàn)，定然穩(wěn)勝！”又下令道：“都給我瞧仔細，待第一輪射擊后細細調(diào)整射角，三輪之內(nèi)必須將城門給我炸開！”
…………
周百戶探頭看看城門外的動靜，然后面露憂色的望向東邊。
大北門暫無動靜，但東門卻是炮聲連連，聽音辨聲，敵我雙方竟然勢均。但作為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周百戶自然知道，勢均力敵的銃炮轟射對于攻城守城的雙方來說，則是完全不同的后果。
攻城者分散，銃炮威力難顯；守城者集中，極易成為銃彈之的。
正值此時，忽從小北門傳來爆炸之聲。
一名小旗面色緊張，道：“周百戶，小北門距此較近，是否當于前援？”
周百戶沉思道：“指揮史嚴令我等各自堅守，萬不可違犯。再者，我處也僅僅三十余人，如何分得出兵力？”
小旗遲疑道：“可聽小北門那邊聲響卻像是抧馬丹、一窩蜂等火器，只怕葉總旗他們不測。”
周百戶沉默片刻，命道：“堅守即可！你們加強戒備，一旦發(fā)現(xiàn)敵人，立即箭弩強射！”
海門衛(wèi)火器充足，但經(jīng)過實戰(zhàn)的軍卒都知道，守城時除了銃炮用于遠射還有些用處外，像長銃等等簡直是浪費時間；不僅射程近，還得填藥點火兩人伺候。此間人手本就不足，哪里還有功夫去擺弄那些玩意兒？
再者，海門衛(wèi)五門除東門外，其他四門均是面山近丘，銃炮等大型火器確也用不上。此時又值夜間，敵蹤難尋，若待發(fā)現(xiàn)敵人再調(diào)整射角、點火發(fā)射，那反倒會誤事。
是以，周百戶率三個小旗鎮(zhèn)守大北門，只帶足刀槍箭矢，自信敵人膽敢近前現(xiàn)身，便定能讓其有來無回。
眾軍卒得令，紛紛搭箭上弦，倚于城垛，密切注視著黑夜里的動向。不防聽得身后砰咚數(shù)響，回頭一看，卻是城樓上咕溜溜滾動著數(shù)枚黑漆漆的物件，哧哧冒著火花。
周百戶卻是覺得眼前一花，見城樓下忽地拋上數(shù)枚一窩蜂，瞬時大驚，一躍而撲倒在地，同時叫道：“趴下！”話音一落，耳中便轟然巨響，同時腰腿處傳來一陣陣劇痛。
不待硝煙散去，周百戶咬牙起身，叫道：“敵人在樓下，放箭！”耳中聞得數(shù)響，駭然發(fā)現(xiàn)地上又多出十數(shù)枚哧哧冒煙的抧馬丹，心中一顫，暗道：“休矣！”
…………
王小旗聽到東門傳來的銃炮聲，下令將抧馬丹、一窩蜂、震天炮分至鎮(zhèn)守南門的三十余軍卒手中，說道：“都把眼睛給我放亮些，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不管遠近都給我用火器招呼！”
身側一名軍卒愣愣地看著前方，道：“王小旗，那里似乎有人？”
王小旗循聲望去，見兩百步之外的丘山在黑夜里像一道野獸的脊梁，其上似乎真有人影暗動，心中暗道：“抧馬丹可扔不了那么遠！”
值此，小、大北門相繼傳來爆炸之聲。
眾軍卒面面相覷。
王小旗厲聲喝道：“爾等勿慌，各城門均有軍卒鎮(zhèn)守，幾個倭賊海盜算得個甚？弓箭上弦、火器亮繩，千萬莫要自己亂了陣腳！”說罷轉身走到城垛前，向前方細細看去。
眼睛中突然閃現(xiàn)一團火光，丘山上一道尖嘯伴隨著轟然巨響平平射來，王小旗渾身寒毛倒豎，尚未來得及喊出話來，便覺身前一震、腳下一空，人已栽下城墻。
…………
寧遠西門面對群山，既距離海邊最遠，便是相對最為安全之處。張信亦是如此考慮，是以只在此設置一個小旗十一人。
鄧小旗先前并未在東門值守，所以并不知道敵人臨城。被周百戶遣來守西門后，心中既迷糊又不安。
上得城樓細細觀察，鄧小旗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心下稍安。卻又聞得東門隱隱炮聲，頓時再度不安。
稍傾，北門、南門又聞爆炸，鄧小旗心驚肉跳。
兩名素時私交不錯的軍卒湊近，低聲道：“鄧小旗，這是三面受敵啊，不知道賊人有多少！要不，我們出城避一避？”
鄧小旗心中慌亂，聞得此言反倒一驚而醒，怒道：“大敵當前，臨陣脫逃者立斬！”手中霍地一聲拔出刀來。
小旗僅十名軍卒，平素極為熟識，見鄧小旗動怒，紛紛上前為那兩名軍卒求情。卻無一人察覺，左右兩側數(shù)十步外的城垛上齊齊出現(xiàn)十余個鐵爪。
鐵爪一端連著麻繩，繩子先是微微一動，然后迅速繃緊。
鄧小旗本是嚇唬兩名軍卒，見眾人求情也便順勢說道：“此番便饒過你二人，若再有下次，定斬！”
值此，忽地聽到城下殺聲一片。
鄧小旗沖至墻邊，見下方隱隱數(shù)十人正向城門沖來，趕緊叫道：“御敵！”話音剛落，又聽到左右兩側殺聲再起。
慌亂之中，鄧小旗側頭看去，見十數(shù)人躍下墻頭，從背后抽刀出來，蜂涌而至。
鄧小旗嘶聲道：“殺！”同時向著來人沖上前去。
似乎不到一息時間，鄧小旗覺得左眉角至右嘴角之間傳來一道涼意，再向身前那位獨眼男人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撲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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