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佼默然。
是啊，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是民眾富足？是軍隊強盛？還是教化昌盛？
怎么才算是大治？
如果一切都做的好，那固然算大治，可若是做不到全部，有所權(quán)衡，哪一種才算是大治？或者說，哪一種才算是諸侯君主眼中的、可以委以重任的大治呢？
以這百里之鄉(xiāng)，不需要考慮生存，不需要考慮軍事，只需要考慮民眾富足，似乎……這些在君主看來并不是大治。
衛(wèi)鞅嘆息一聲道：“先生可曾忘記昔年西門豹之事？”
“西門豹藏兵于民、藏富于民，魏侯大為不滿，以為鄴地不治。等到了鄴地之后，西門豹擊鼓而征兵，民眾贏糧而景從，魏侯大喜，方知鄴地大治。”
“以諸侯之眼，所觀大治，只怕與民無關(guān)，只要富國庫而強兵戈，方可稱之為大治。”
“墨家所謂利民為治，天下諸侯幾人認可？”
尸佼衛(wèi)鞅都是中原人，靠近三晉，西門豹的故事聽了許多，這時候衛(wèi)鞅拿出當年西門豹治鄴的故事說明情況，尸佼也明白似乎的確如此。
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子的志向，希望在這亂世大爭之中揚名立萬，求功名以致天下無人不知。而墨家，終究不是能夠?qū)崿F(xiàn)他的野心和理想的地方。
“我老了，你還年輕，那你欲往何處？”
衛(wèi)鞅略微思索后道：“將來逐鹿天下者，無非秦、楚、墨。三晉已然無力，齊人恐難崛起，秦人已經(jīng)變革，楚國地域廣闊，墨家有利民之義……皆可成事。”
“只是楚地近泗上，封君眾多……若能削減封君之地、大臣之權(quán)，楚人可霸，然實難矣。”
“我欲入秦。”
尸佼贊道：“如此最好，秦君求賢若渴，廣招天下賢人，又重用秦外之士。我昔年于晉，也曾和吳起有所交流。若入秦，正可有所作為。”
“只是即便入秦，秦地如今賢者眾多，你也需從府吏做起。”
衛(wèi)鞅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吳起、勝綽等人雖有才能，可他們……都老了。”
尸佼點點頭，便道：“其實我也有此意，既如此，你且?guī)б恍┤巳肭兀依狭耍悴蝗チ恕！?br />
這算是準許衛(wèi)鞅出仕，并且利用之前的關(guān)系進行推薦，實在是極為難得的機會。
此時既有游士和正統(tǒng)的分封士的區(qū)別，若非貴族出身，想要獲取一個出仕的機會，實在是需要舉薦。
這也是當年很多人心懷各樣目的加入墨家的原因，沒有學派的成名人物推薦，平民出身的人很難獲得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
尸佼是三晉人，而且成名又早，早些年也和魏文侯時代的一些老臣打過交道，吳起入魏之后也曾多有交流。
現(xiàn)如今吳起已經(jīng)六十余歲，尸佼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所鋪的路，就是希望衛(wèi)鞅能夠先做吳起府中之客，亦或是屬吏，給一個機會表現(xiàn)出來才能，便可以利用這一層關(guān)系直接推舉進入到更高層。
泗上的體系是從底層慢慢往上升，秦國雖然已經(jīng)變法，多也尚賢，但是升遷機制受制于時代，只能說“吏”和低級軍官可以保證升遷，但想要進入中樞，實在還需要各自的舉薦，或者成名之后的游說。
之前關(guān)于宋國政事的辯論中，衛(wèi)鞅也算是成名，因為學術(shù)中心從臨淄、西河轉(zhuǎn)移到了泗上，所以在泗上的一些爭論中可以成名的就算是鋪出來一條鍍金的路。
年紀小并不是問題，正可以多加歷練，秦國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在于吳起、勝綽等人比秦君小二三十歲，秦君在魏國當人質(zhì)的時候吳起勝綽已經(jīng)各自領(lǐng)兵在齊魯交戰(zhàn)并且成名了。
青黃不接之時，正需要為秦太子準備今后的施政人選，以防止人亡政息，尸佼不得不贊嘆衛(wèi)鞅選擇的時機和角度實在是沒的說。
衛(wèi)鞅關(guān)于將來逐鹿天下無非秦、楚、墨的判斷，尸佼也是認同的，魏國自從文侯死后就被打回了原型，三晉內(nèi)部矛盾重重，自保有余，但一旦有一家試圖擴張，其余兩家必然要選擇翻臉，這是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如今秦地已經(jīng)變法，仍在深入，加上年齡的因素，著實是個將來建功立業(yè)成就功名的好去處。
然而衛(wèi)鞅卻道：“弟子想要先去秦國游歷一番。”
他拿出墨家送給他們的“社會調(diào)查”道：“如這些墨者一般，做做調(diào)查，知曉秦地風俗、秦人喜惡、山川地理，方能知道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富國強兵。”
“只不過墨家所謂大治，是為‘民無三困’；而諸侯所謂大治，卻是府庫充足民眾善戰(zhàn)。這是不一樣的，但目的可以不同，他們的手段和方法卻是可以借鑒的。”
尸佼贊許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夠壓住成名立功之誘，腳踏實地，將來必有大作為。”
…………
月后，序?qū)偃铮讶痪旁隆?br />
在彭城的適拿到了尸佼的不少弟子離開了宋地前往宋國的消息，泗上有專職的諜報部門，或被稱之為“肅害”，極為肅清害天下之人以利天下之意。
這只是正常的匯報，畢竟此時衛(wèi)鞅還只是個年輕人，剛剛在泗上的一場辯論中壓倒了農(nóng)家略有名氣。
適看了看，搖頭失笑，心想這倒是真的又入秦了，倒也是個好的選擇。
泗上終究是需要有大義的，哪怕是你是投機分子為了功名利祿，但至少要做足表面功夫，至少要在表面上認同墨家的道義。
既然這些人要走，倒也不必挽留，天下大勢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可以扭轉(zhuǎn)的，雖然英雄人物很有作用，但實際上秦國變法的路已經(jīng)停不下來。
而停不下來之后，便要發(fā)動戰(zhàn)爭，那么西河就要首當其沖，怎么看這都是件對泗上有利的事。
肅害部門的首領(lǐng)見適看的隨意在那輕笑，便道：“巨子，還有一事，就是各國如今都認可泗上庠序之內(nèi)的學生，更有甚者派遣細作，許以高官厚祿或是封地，以求這些人前往。”
“最近已經(jīng)注意到兩人，意圖逃離泗上。或有人曰，我等之才，勝于那些貴族士人多矣，卻要在泗上從頭做起，在別處卻能直接便有十余里封地……或有人說，在泗上蕓蕓眾生，在別處卻可算作與眾不同大有可為……”
適接過那份報告看了幾眼上面的一些談話，笑道：“這也沒什么，總不能指望天下每個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肅害部門的人問道：“那應(yīng)該怎么處置呢？”
適擺擺手道：“先不動，略微警告，講以道理。真的要跑，立刻抓回來，送去南海建設(shè)樂土。我是這么想的，不知道他們的意思，到時候開會的時候提一提吧。”
肅害部門的人皺眉道：“真的要跑，抓倒是好抓，但理由呢？他們又不是墨者，若是墨家，倒有家規(guī)。可他們不過是民眾，至少也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啊。”
送去南海建設(shè)樂土，這是墨家內(nèi)部的懲罰措施，一般不會用在非墨者身上。
此時逃離也確實無法可依，但可以盡快出臺政策，明確公布，然而關(guān)鍵就在于墨家要依從天志、講道理，這件事便有些難做。
最主要的難做之處，就在于墨家只認天下，在泗上認為泗上是一國那是一種禁忌。
所以在立法上、道理上、民眾情感厭惡喜好上，都不能朝著“叛國”類似的方向靠。
適反問道：“若是泗上一如二十年前，都是平民出身，有幾人可以上學識字、乃至于進入庠序這樣的大學堂學習天下風物、歷史天志？”
那人搖頭道：“怕是難，以往識字便可為士，如今在泗上卻也尋常，士兵也多識字。”
適又道：“我這不是說在為咱們墨家表功，覺得咱們拯救了他們，所以便有權(quán)處置，這么想是不對的。”
“而是，學堂建立、教師培訓、脫產(chǎn)學習種種這些，總得要錢吧？在泗上之外，能夠?qū)W成這樣，最起碼也得是上士家庭才有可能吧？每年花費，都是泗上民眾所出；將來天下大利，那就是天下民眾所出。”
“如今學到了，便想著要去得功名利祿？咱們不說情感，只說利益。”
“離開可以，把這些年民眾為他們每個人身上繳納的稅、那些培訓教師所花的錢、那些興建學堂所花的錢，先補上。”
“去別國做封主，那是違背了平等利民不做蠹蟲之義，民眾當然不同意。那就得在泗上還呀。”
“既是欠債，又無能力償還，既沒有利天下之志，甚至于崇尚蠹蟲的生活，那么泗上官吏他們肯定不能做啦。我看送去南海那是最好的。至少送去那里，各種補助還多一些，我看二十年左右當可還完。”
“我們要講道理，不能不講道理。”
這也的確是個很正常的現(xiàn)象，雖然說整體來看泗上的生活水平和底層官吏的生活優(yōu)于別處，但肯定比不過那些王侯將相，這么大的誘惑，有幾個人覺得自己的水平足以享受更好的生活，那也正常。
正常歸正常，該抓還得抓，道理還要講。
肅害部門的人笑了笑道：“巨子說的果然有道理。那么這件事便要盡快出臺一系列的法令，家規(guī)雖有，但民眾并不適用。”
說完這一節(jié)，肅害部門的人又拿出兩份報告，說道：“還有兩件事。楚大司馬已經(jīng)在和魏韓商談，不過從那邊送來的情報，魏韓喊著想打，但楚人并不想打……”
“現(xiàn)在各諸侯還都沒有承認宋國政變事，宋公的使者雖然派出，但各國的態(tài)度很冷淡，看來都在等魏韓楚的態(tài)度。宋國那邊，要盡快舉行制大憲的事，正式更換大尹、改革政局。我們是不是要盡快承認、還要盡快派一些級別足夠的人前去觀禮？”
適接過那份關(guān)于魏韓楚這一次會盟的情報，輕拍道：“咬人的狗不叫，魏韓叫的這么響，卻絕口不提皇父鉞翎的反墨號召，到是說我們違背了非攻之義，對天下和平弭兵造成了威脅云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全面準備，打他媽呦，打不起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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