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海邊,氣候是很舒適的,即便是深夜時分,也絲毫不嫌天涼。
岸和田城下,街町東南數十步的偏僻角落,建著一座關得嚴嚴實實的大房子,門前小院子里,睡眼朦朧呵欠連連的鈴木小兵衛懶散坐在馬扎上,有氣無力憊怠至極,身邊三名全身甲胄的士兵,也各自杵著長槍,背靠墻壁,堂而皇之的偷懶,只有兩個手無寸鐵,民夫打扮的窮漢,在忙著搬運整理用具,絲毫不敢放松。
畢竟都這么晚了,不可能有行人沒事干到這閑逛。
城里的風紀組,自平手刑部大人出征后也松懈了許多,更不會選在半夜出來巡視。
鈴木小兵衛,尾張武家子弟,平手氏家臣,知行一百三十五石,粗通弓馬,略識文字,現在和泉“警視廳”任職,為“警視總監”服部春安效力,專門負責監守各類囚徒,麾下私兵五人,與力八人,雇工七人,加上他自己,部門一共有二十一名成員。
在大家的普遍認知當中,“警視廳”這個新設的執法部門,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工作單位”。純粹搞民間治安嘛,雖然沒啥危險,但前程和待遇卻是遠遠比不了正式部隊的,里面大部分成員都是泥腿子出身,連武士都算不上,頂多是個富農階級子弟。
少數幾個有武士身份的,都是年紀太大,或者受了傷殘,才不得不退居二線。
那么,鈴木小兵衛這個根正苗紅,年齒正盛的尾張武士,怎么就分配到這了呢?
官面上說法嘛
“我是平手家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薄肮ぷ鞑环指叩唾F賤,都是為主公效力!薄案梢恍校瑦垡恍校瑸樘煜麓罅x貢獻微薄之力!
而私底下,鈴木小兵衛卻一直十分憤懣,聲稱自己是受到“迫害”了。
這還得從那個叫做“加藤教明”的同僚說起。
他一介三河外人,機緣巧合,與戶田忠次、夏目吉信、伊奈忠家、本多正信、本多正重等二百余人一道,歸在平手麾下。
那些外鄉人入伙之后的舉動各不相同。戶田、夏目獨善其身,不與人來往,也就引不起什么爭議。本多兄弟、伊奈忠次各有本事,脫穎而出,也不由得余者不服。
唯有這個加藤教明,似乎無甚起眼的才具和功績,看上去平平無奇,除了比較擅長奉迎上意外,沒見有什么優點。
鈴木小兵衛的曾祖父為平手政秀扛過槍牽過馬,據實可查的四代資歷。他被分到與加藤教明一個番隊里,成為戰友。身為傳統武家子弟,對這莫名其妙被加青眼的外人很是看不慣,陰陽怪氣的酸話可是沒少說。
后來,隨著主家的身份扶搖直上,大家也跟著雞犬升天。
成功上洛之后,鈴木小兵衛由資歷與苦勞,得百石之封,算是小小光宗耀祖了一把,然而加藤教明未見有何顯績,卻獲得二百石厚賜。
接著鎮守山崎城,擊退三好逆襲,再到進入岸和田城,初步建立軍制,鈴木小兵衛是一百二十石番頭,統轄百人,加藤教明是三百五十石,代理備大將,轄三百人。
再次是平定和泉,轉戰畿內,征討四國,錄前后功,大封群臣,鈴木小兵衛成為一百六十石,任番頭如原,而加藤教明已經六百石的正式備大將了。
最后,織田彈正遇刺,平手刑部反而借機騰飛,經過幾番變故之后,領地和軍隊大為擴張,于是鈴木小兵衛被提拔為一百八十石的代理備大將,終于得以指揮數百人加藤教明則升到了八百石的勢大將,指揮近千人。
差距越拉越大,這不是最尷尬的。
最尷尬的是鈴木小兵衛所轄的“備”,暫歸到加藤教明指揮的“勢”里面去了。
早年嘲諷打壓為難過的后輩,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直屬上司。任何人心里顯然都是非常難以接受的。
忍不住抱怨幾句,也是難免。
以往大家身份都不高,鈴木小兵衛出言不遜,加藤教明都退讓半步,一笑了之了。
但這次可不一樣,人家都已經是指揮千人的高級軍官了,這么多部下盯著看著,不立威怎么能行?
加藤教明在平手汎秀心里的評價“忠厚緘默”。然而一個當真“忠厚緘默”的人,能一步步高升到這個程度嗎?
于是
言語沖突當場,加藤教明就毫不客氣,反唇相譏,冠冕堂皇地批評對方軍容不整,訓練不力,還指桑罵槐地諷刺,暗示鈴木小兵衛是純靠父祖余蔭升上來的廢物。
這一諷刺,可倒好,剛好刺到痛處。
我確實這十幾年沒啥工作成果,但四代侍奉平手家怎么著也有些苦勞。你這外鄉人立下的功績也不比我多多少,全憑溜須拍馬上去的,好意思說嗎?
鈴木小兵衛頓時怒不可遏,當場就拍著桌子作勢要干架,所幸被周圍同僚死命攔住,沒有真正打起來。
事情發生的時候,平手汎秀正在京都搞外交,每日焦首爛額,頭暈腦脹,看了簡報覺得并不嚴重,便懶得親自過問細節,命令軍奉行“查清實情,自行處置”。
其實鈴木小兵衛還真沒抱怨錯。某種程度上講,那加藤教明,確實就是在某個特殊時期,特意豎起來的“千金馬骨”。
可正因為此,這事才千萬不能揭穿。
很不巧,與鈴木小兵衛稍有交情的河田長親、算的上酒肉朋友的淺野長吉,都已經調崗出去,不在中樞了、當時負責此案的,是上任未久的軍奉行巖成友通,和軍奉行輔佐小西行長。他二人了解具體因由后,判決是:
加藤教明言行輕佻,御下失職,責令禁足思過,謹慎七日。鈴木小兵衛以下犯上,實屬重罪,念在初犯,姑且革去一半俸祿,降職為隊目任用。
對此處置,加藤教明倒是不敢有絲毫怨言,老老實實接受了。
但鈴木小兵衛卻覺得前途無比灰暗。
定性為“以下犯上”,犯了軍中最大的忌諱,傳出去名聲可就爛了。
咱一個尾張譜代,就算出了事,怎么能讓兩個外鄉人審理?出手這么重,明顯就是迫害,還談什么“念在初犯”?假惺惺給誰看?
老子跟著主公在沓掛城打仗的時候,你巖成友通還是逆賊三好的重要頭目呢!你小西行長還不知道斷奶沒斷奶呢!
這日子,沒法過。
鈴木小兵衛實在不愿接受降職,左思右想之下,找了老前輩服部春安,主動申請,平調到警視廳去上班。
終究服部大哥靠得住,講義氣,二話不說,給安排了一個待遇等同于番頭級別的實職,還找巖成友通、小西行長說情:此人為平手家拼殺近十年,一直沒過什么好日子,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若是剝去一半知行,恐怕要吃糠咽菜,實在讓我不忍,不妨寬限到四分之一,如何?
巖成和小西說木已成舟不可輕改,服部春安笑了:“革去一半俸祿還是照舊不變,但可以用主動加入新部門值得鼓勵的名義,獎賞回來一些嘛!”
這個提議被接受了。
雖然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譜代家臣”,雖然早早“退居二線”了,但服部春安說話還是好使就憑他在桶狹間跟在主公馬尾巴后面力戰半宿,斷了只胳膊,這輩子便足以倚老賣老居功自傲了于是鈴木小兵衛就搖身一變,成為了警視廳官員,并且多保留了四十五石俸祿下來。
新工作各方面并不令人滿意,唯一好在清閑。
畢竟“警視廳”是個初創機構,人數也才二百多,只有臨時履定的十幾條簡要規章作為行動綱領,處事風格也是頗為粗糙的。
殺人放火,大奸大惡的悍匪,大多當場就斃了,或者隨便裝模作樣公審一下就斃了,根本談不上關押。次一等不帶命案的,則會通過幾道專場程序,秘密運到血汗工廠,或者礦山去進行“勞動思想改造”。
而普通小偷小摸的蟊賊,一般是懶得追究,偶爾運氣好碰上了,抓捕回來,亦是沒收一點銀錢釋放了事,實在交不起罰金的,揮起板子打一頓也就是了。
出于經濟原因,“警視廳”的高層們,是不愿意長期把犯人關起來的耗費心神倒是其次反正是下面人操心的事,關鍵你得管飯。『腿@邊物價不便宜,就算買最粗劣的糧食,平均一天總得三文錢,才能維持成年人的生存,再加之基本的場地、服裝成本,算下來每人每年可能要兩貫以上的費用。
關押一百個犯人,就是每年兩百貫以上有這錢干點啥不好?
因此,鈴木小兵衛這個“典獄長”,其實不用管幾個人。
大部分犯人進來,關不了一個月,不是殺了就是放了。只有少量身份特別敏感,既不方便隨便殺,又不敢輕易釋放的,才會一直在牢里呆著。
比如,去年秋季,忍者組的多羅尾光雅,在京都以“武田間諜”的名義,抓了一堆人。一番拷打和調查之后,其中大部分查實確為間諜,榨干價值后秘密處決了。但還有兩三個始終不能確定身份的,就很尷尬了。
“一共抓住二十六個嫌犯,兩個身上搜出物證無可抵賴,七個扛不住招供,四個身份被供出來,五個不小心弄死了,另外八個多羅尾那里場地有限,所以先關在你這,好好看著,既不能跑了,也不要弄死掉。”
服部春安是這么交待的。
鈴木小兵衛起初還比較重視,但后來一天天下來,發覺那八個“要犯”畏畏縮縮戰戰兢兢完全不像是搞敵后工作的精英,院子周圍也從未出現可疑人物來劫獄的,便漸漸松懈下來。
到現在,兩個多月過去了,絲毫沒有半點出事的痕跡。
大家心里都覺得,這八個人,可能確實就不是武田間諜,而是冤枉的。
無非是抓良冒功嘛,這種事難道還見得少了?
只是,“抓間諜”這事,乃是平手刑部大人特意關注過的重點工作,意義非凡,誰也不敢跳出來說他老人家做得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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