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月黑風(fēng)高,三更子時,清州城三之丸朝北的門戶,與西出丸側(cè)面的后門,忽然同時洞開。
成群結(jié)隊的士兵,全副武裝,魚貫而出。
盡皆手腳輕巧,壓低嗓音,戰(zhàn)馬也塞了口銜,在主人命令下保持著盡量小幅度的動作。
所能聽到的,只有來自地面,腳步所引起的回震。
這當(dāng)然也算是不小的動靜,但在數(shù)百步之外,便難以覺察到了。
每支百余人的編隊,才拿了一幅火把,隔得遠一點的士兵只能緊緊跟住前方戰(zhàn)友的背,相互小聲提醒路況。
于是火焰所發(fā)射出的光線,也限制在了最低程度。
郎黨們動作極快,卻又不亂。足輕大將、足輕將、足輕組頭三級指揮體系,權(quán)責(zé)明晰,每人只需按照訓(xùn)練中的習(xí)慣,牢記住直屬上司的吩咐,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以百五十人為單位的各個團體。
而身披蜈蚣圖案的“百足眾”則都是目力過人、耐力出眾的武士,每人皆提著油燈,在軍陣前后反復(fù)來回奔跑,負責(zé)向足輕大將傳遞命令。足輕大將們?nèi)粲腥魏我蓡,也要第一時間代為通報上去。
同時,一起行動的則是身披黑衣帶著面紗的“目付眾”,也是跑上跑下,卻不與任何人交流。他們的工作是監(jiān)督各級官員,看看軍中是否有尸位素餐,欺上瞞下,或者其他任何違反軍法的行為。
這些足輕大將和其他特殊部隊的諸般事務(wù),分別匯總到十一名高級軍官之處,再往上則是武田信豐、長坂光堅、跡部勝資三人眾,然后由武田勝賴乾綱決斷。
清晰的組織結(jié)構(gòu)和森嚴的軍法秩序,確保每個士兵都清楚問題的答案自己的上司與同級是誰,自己在干什么,如何得到獎勵,如何避免懲戒,意外情況該怎么應(yīng)對,等等沙場上需要的一切。
武田勝賴模仿其父,建立了精銳的直屬部隊,并對麾下的信濃豪族聯(lián)軍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所有規(guī)矩一應(yīng)學(xué)全,效果亦毫不遜色。
甚至可以說,比其父的部隊質(zhì)量更高。
畢竟武田信玄改革甲州軍法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的時間,實在太漫長了,**和懈怠的滋生,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尤其這幾年改變戰(zhàn)略方向,敵人由鬼神一般的越后上杉變?yōu)樾尬馁任涞尿E河今川,戰(zhàn)績由勝負各半變?yōu)楣o不克,這憂患意識一下子就沒了。
如甲斐之虎這般權(quán)威與手腕者,也只能保證有七成以上的直屬士兵還保有往日作風(fēng)。
而武田勝賴身邊是更年輕,更有活力的團隊,大家都暢想著未來的青云直上前途,甘愿忍耐一時之苦。
他本人也向來以身作則。
今天夜里,這位武田家的二代目,親自背著貼身的裝備與口糧,騎了以韌性見長的信州馬,與麾下部署走在一處,除了從家里帶來的那副用以表明身份的具足之外,身邊沒有任何貴重華麗的東西。
從清州城中繳獲的金銀細軟,已經(jīng)全部下賜給了各級將士們。而不方便帶走的文玩書畫,玉石雕塑,以及糧食器械,將在大軍遠離之后,被善后人員付之一炬。
這里面甚至包括了戰(zhàn)時抓捕的女人,和長得清秀的男人。
很多出身良好的上級武士感到遺憾,但更多目不識丁的下層士兵為此振奮。
于是總計七千五百名之眾,才能毫不猶豫地拋卻輜重,輕裝上陣,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就井井有條地逐一離開了城市,毅然向敵方統(tǒng)治區(qū)奔去。
少數(shù)機動人馬在側(cè)翼警戒,大部分主力則是根據(jù)軍令徑直向北方行軍。從清州城出發(fā),一口氣走了四十五町45公里的路程,絲毫沒出任何狀況,只是接下來遇到不太熟悉的河流與丘陵,才稍有點亂象。
有的人一不留神跟丟了隊伍或者走到鄰近的友軍隊伍,有的不小心走到泥地里把身后的人都代入坑,有的摔倒撞樹不幸弄壞了手腳。
實在不應(yīng)為此吹毛求疵,在十六世紀的年代,能執(zhí)行夜間行軍任務(wù),就是一等強軍。
根據(jù)事先軍令,不管麾下士卒遇到什么意外,部隊都不會做過多停留,而是果斷拋下出問題的同伴,保持向前挺進。
最后面專門有五百人,走得慢些,火把舉得很密集,仔細搜尋,專門收容落單的散兵游勇,或者是傷員,同時兼任殿后之職。
經(jīng)過三個時辰左右,天色大白之時,武田勝賴的軍隊已經(jīng)繞過了小牧山,蹚過木曾川兩條支流,悄無聲息的,由尾張中部偏南的清州城,移動到西北邊境的巖倉一帶。
這時有人來匯報說:“后手勢已經(jīng)收容了七十六人,速度進一步放慢,預(yù)計要比您差了一個半時辰到兩個時辰的路程。這七十六人里面,桑原隊占五個,藤澤隊占三個,福田隊占兩個,青木隊占三個……另外,直屬于少主您的部隊,保持全員,無人缺席。”
最后一句并不是要求匯報的內(nèi)容,而是特意提出來拍馬屁的。
這馬屁拍到了點子,武田勝賴頗為得意,捋須道:“我這八百健兒,真可謂是上山可擒虎,下海能斬蛟。”
但旋即他又搖頭嘆道:“可惜這樣的隊伍,只有八百而已。信濃的國人眾們已經(jīng)十分努力,不該再苛責(zé),但確實還是差了一些……”
正吇嗟,又有一員小將飛馳而來,下馬跪倒,報曰:“先手勢小坂隊,發(fā)現(xiàn)前方革手、加納一帶,可能有織田數(shù)百駐兵巡守!其將不知何人,防備甚為松懈,好像連游擊人手也沒安排,只是畢竟敵人占了地理,將士莫衷一是,懇請少主決斷!”
“嗯?”武田勝賴見了這個機靈利索的小伙子不免心生好感,上下仔細打量,大喜道:“你是小坂家的倫太郎?令尊是熊五郎大叔?”
“正是!想不到……想不到少主……少主居然……”那小伙子受寵若驚,立時熱淚盈眶,激動得話也說不出來。
“哈哈,好個壯士!當(dāng)年我在信濃時,常去你家附近神社玩耍。那是叫你喂馬,還被馬給踢哭了呢!不想如今已是這幅模樣!蔽涮飫儋嚭唵位貞浟艘幌屡f事,忽而神色一凜,口風(fēng)轉(zhuǎn)嚴,以命令的口吻詢問到:“小坂倫太郎聽令!既然那敵將身為松懈,你們小坂隊,可有信心擔(dān)任先鋒,殺入革手城?”
“……當(dāng)然有!”那小坂倫太郎稍一錯愕,反應(yīng)過來。立即以吃奶的力氣,吼出最大的聲量,來表明決心,最后才加了一句:“只是家父怕我們?nèi)耸植粔,能打勝,卻不能全吃下,散逃者知道了我軍動向,會影響少主大計……”
“好,英雄出少年!”武田勝賴頗為贊許地點了點頭,揮起馬鞭指向前方,慨然道:“我的大計,就是要那些散逃的織田士兵,將我軍的悍勇之處傳達出去,讓怯懦的尾張人不戰(zhàn)自怯,所以,你還等什么?”
“是!”小坂倫太郎得了指令,果斷拜了一拜,翻身上馬,疾策而去,轉(zhuǎn)瞬消失。
武田勝賴微笑著看他走遠之后,收攏了笑容,對身邊長坂光堅道:“待會,勞煩你帶些人馬,悄悄跟上去,若小坂隊打得順利,沒必要搶他風(fēng)頭,但若不順利,就給予增援支持。這孩子朝氣蓬勃是好的,畢竟經(jīng)驗不足,正需多歷練一番,折損在這就可惜了……”
長坂光堅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去點選人手。
接著武田勝賴又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的武田信豐,小聲交待說:“另外還有件事,你去注意一下……昨日千野、今福兩位,相當(dāng)于是為了幫我試探平手軍布置,主動赴死的,理當(dāng)厚賞其后人,然則,這事又不方便公開……暫時你先把那兩位的兒子叫過來,找個理由,安排在中軍本陣與我一道移動,萬不能讓人家父子戰(zhàn)歿在同一場合戰(zhàn)里面,否則剩下的孤兒寡母,可不好過!
武田信豐聞言一怔,接著大為感佩,猛然點頭道:“確實該如此!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傷亡在所難免,但咱們把郎黨帶出來,便要盡力對得起他們。話說……”講到這里,武田信豐猶豫了一會兒,仔細遣詞造句,籌措一番,小心翼翼將話題引申開去:“山縣、高坂諸位大人如果知道了少主您這些作為,也一定會贊賞有加的!
“哼……”武田勝賴聽了這話倒也不怒,只是面帶譏諷之色,輕輕一笑:“怕是他們會嘲笑我格外照顧信濃家臣吧!或許還會說些我們甲斐人一向有許多孤兒寡母,但到了戰(zhàn)場便只知道奮勇向前,毫無雜念之類的風(fēng)涼話也未可知……武田四名臣眼高于頂,沒指著我的鼻子罵就算給面子了,不敢奢望他們的支持!
“其實少主您有些誤解了……”武田信豐盡管十分尷尬,硬著頭皮還想解釋一番。
武田勝賴卻不給這個機會了。
他轉(zhuǎn)過身去,面朝著親兵們一揮手,大喊到:“諸位聽我說!剛才已經(jīng)查明,通往岐阜城的路上,前方只有少數(shù)老弱殘兵敵人!大家加一把勁,今天日落之前,我們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欣賞熊熊燃燒的岐阜城是何等壯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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