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取得了“守護使不入”的自治權后,界町之事,便由豪商組成的“會合眾”一應決斷。如今會合眾當中,今井宗久已經投靠了織田家,甚至名義上還領取了一塊知行,成為列入卷冊的正式家臣。津田宗及和千宗易也在積極運作類似的程序。
但立場截然相反的人也是有的。據說,“能登屋”的池永平久與“胭脂屋”的紅屋宗陽,這兩位大人物,便對信長的強勢態(tài)度極為不滿。
會合眾內雖也有“筆頭”或“首席”之類的說法,但各人理論平等,無高下之分,而論及資歷,池永與紅屋二位是界町的數(shù)朝元老。所以反織田的行動只要沒有公開出來,今井等人就只能坐視,無法施加壓力。
但反過來,這也讓目標變得十分明確了。順著松浦孫五郎的資金來源這條線,相關人士迅速趕往界町。
可惜的是,無論神通廣大如石川五右衛(wèi)門,還是界町本地人松山重治,抑或多年跟隨松浦的寺田安大夫,一眾人等搜尋分析了半天,竟都找不到這家伙與豪商勾結的痕跡。
如果能有一千人在場,立即封鎖出入路線,隔絕各嫌疑人,徹查賬目,挖地三尺,那倒是肯定能查出東西,但這不現(xiàn)實。且不說對經濟的打擊,調動軍隊過來引發(fā)的動靜,也足夠對方把相關證據銷毀殆盡一百遍了。
這么下去,只解決掉國人眾,而不能敲打到背后金主,那平手汎秀的一番謀劃,顯然就是未盡全功。而在場各位都急著“撥亂反正”,在“平手監(jiān)物大人”派來的人那里是夸下了海口的,F(xiàn)在眼看功勞大打折扣,怎么能不著急。
就在這臨時據點里,松山重治一言不發(fā)地盤腿坐著,作閉目沉思狀,石川五右衛(wèi)門眉關緊鎖,一只腳已經翹到桌子上,反應最大的香西長信則是握著刀鞘走來走去,口中罵罵咧咧,臉上更是猙獰,一副擇人而噬的樣子。寺田安大夫倒是比較淡定,只是緊緊抱著松浦孫五郎的人頭,也放松不下來。
天剛蒙蒙亮,大家都是一宿沒睡,但最關鍵的一步沒完成,人人焦慮難安,哪有半點困意。
這時候,一直面無表情緊皺著眉頭的巖成友通行動了。沒有通知眾人,只由服部秀安帶著喬裝的忍兵數(shù)十人,默默跟在后面。
巖成沒有追查那些金幣的來源,也對那一幫子被抓獲的國人眾沒什么興趣,更不曾做什么沿街詢問對畫像之類事情。他只是像回到了自己家的后花園一樣,顯得對方位十分了解,毫不猶豫地按確定的路線邁過去,步伐緩慢而又堅決。
首先他走到了一條販賣海產物的偏鄙小街,看了看兩邊尚未開門營業(yè)的店鋪,靜待片刻,說“不是這里”,就立即離去。
接著是幾間相鄰的小廟。巖成友通尋找了一會兒,移開一塊石板,沿著院墻間不易注意的縫隙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搖搖頭。
再下來他又走了兩處,也依然是沒什么結果。但背后跟著的服部秀安卻已然有些驚訝。這三好家不愧掌握近畿多年,居然在界町修建了這么多備用的隱蔽據點。
直到第五處位置,巖成友通終于停了下來。
這是一個狹小的死胡同,兩側都是明顯已廢棄多時的建筑,門板緊鎖而且都鋪上了厚厚一層灰塵,還有幾間已經徹底倒塌了,大量的斷木、石塊和瓦片堆在本就有限的空間當中,把道路擠壓得更窄,只能容納一人通行。
滿地都是垃圾,路面也坑坑洼洼,與界町的正街形成鮮明的對比。從斷壁殘垣的縫隙里間或能看到雜草,似乎還可以聽見貓鼠之類的活物行動。腳下幾乎沒有能立足的地方,還能見到不少臟污和尖銳的棄物。巖成友通正是從不顯眼處中撿出一柄銹跡累累的小刀,方才定住步伐。
服部秀安能感受到身前這個中年武士沉沉吐了一口氣,于是立即用眼神示意忍兵們警戒起來,自己也集中精神。
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他不太明白為何繁華的界町也有如此破舊的地方;但作為一個專業(yè)的忍者,他仔細觀察良久之后,也發(fā)現(xiàn)了幾處近期有人來過的痕跡,并估出了最有可能成為隱蔽入口的兩個位置。
服部秀安很渴望立下功績。中村一氏的存在,讓他產生了很強的危機意識。但平手汎秀明確表示,同意了巖成友通“饒恕某人性命”的請求。故而他再怎么攪基,也只能先行等待,不能妄自先動。
這個時候巖成友通背對著眾人,不愿展示他臉上的復雜神色。
身為參與者之一,他當然知道三好家在界町留下的全部后續(xù)措施。
甚至在參與實施的時候,他就已經對相關的逆襲行動表示悲觀,以至于生出了一點改換門庭,保全家人的想法。
這一點他相當清楚,但一直不愿意承認。
不過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不能承認的了。改換門庭不僅是想法了,而已經變成實際行動。
三好家中,巖成友通感情最深的唯有經天緯地的長慶公,其次則是長逸和政康這兩個上司兼老友。
現(xiàn)在長慶公已經仙逝了,繼承人既非他親子,又愚鈍不堪輔佐,可以忽略掉。至于二位老朋友,眼看話語權也已被筱原長房奪去。
這樣的三好氏何必還要留戀呢?
所以他心中,把妻兒放在重頭,忠義之念一時散淡而去。直到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三好政康的痕跡,才又大驚失色,羞愧之情猛生,心中的感情和節(jié)操重新占到上風,甚至極度不理智地要求平手汎秀饒恕政康一命。
事后他自己馬上就后悔了。已經在思索如何請罪才能不連累家眷。
但沒有想到這個無禮且無理的請求居然被同意了!
而且平手監(jiān)物大人的原話是“若能換取巖成友通的忠誠,饒恕三好政康一命也無妨。”
話語中既有對人才的重視之意,又有視敵如等閑的豪氣。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如此胸懷,如此氣魄,自長慶公薨后,再未見到余者。
巖成友通想到這些前后之事,終于下定決心。
他向身后的服部秀安解釋了一下?lián)c的情況,告訴對方如何才能堵死所有出口,卻偏偏只留下最后一處。
而后他自己,就來到了刻意留下來的最后一處出口。接著按照記憶打開了暗門,低沉卻又冷冽地向室內吼道:
“奉和泉守護代,平手監(jiān)物之命,捉拿逃賊三好政康!爾等若是無關人士還請速速離去,不要干擾我等的公務!”
暗門一開,便有幾個親衛(wèi)下意識抽刀殺出,想要盡最后的忠義,為主君爭取到切腹自盡的時間。
但看到面前的人,親衛(wèi)們不禁大為失色,甚至驚得刀都掉了,不敢妄動,只能回首望向三好政康。
巖成友通沒有管這些小人物,他只是機械地向前邁了幾步,重復了一遍:
“奉和泉守護代,平手監(jiān)物之命,捉拿逃賊三好政康!爾等若是無關人士還請速速離去,不要干擾我等的公務!”
三好政康臉色連接數(shù)變。
先是絕望而茫然:巖成這老家伙都投降了,我們三好家可能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繼而又覺得憤怒和不齒:墻頭草滿地都是,只是沒想到你巖成友通也是其中一個!
然后是詫異和迷惑:我本人不就在這里站著嗎?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耍我們嗎?
眼看著三好政康不太理解,巖成友通也沒有心急,只是第三次說到:
“奉和泉守護代,平手監(jiān)物之命,捉拿逃賊三好政康!爾等若是無關人士還請速速離去,不要干擾我等的公務!”
這時候,三好政康腦內的激流已經平淡下去,智商重新上線。他漸漸理解了巖成友通話里的意思。
再一看,剛才明顯聽到大批人馬在附近出沒的聲音,而現(xiàn)在擋住出口的卻只有巖成友通一人。
靠著多年默契,三好政康總算是明白了巖成友通的意思。他不禁瞪大了眼睛。這時候本來是應該有一股劫后余生之感,但同時又產生比慶幸之情更多出一千倍,一萬倍的不可思議。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做到的?
實在是……實在是……
都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只能說是滑稽!
這種劇情也太神奇了,簡直是只有物語小說里才會出現(xiàn)的橋段!
三好政康不由得對上了巖成友通的眼睛。
在這一瞬間,他雖然仍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卻理解了對方復雜的心情。
老朋友心中的百味陳雜,仿佛也能感同身受了。
他相信老友一定也有不甘之處,但背叛依舊是不可原諒的。
不過……千古艱難唯一死。
雖然已經準備好自盡,雖然自認為不怕死,雖然有時候名譽比生命更重……但如果有得選,誰又愿意真的死呢?
存續(xù)生命的**是寫在生物基因當中的,毋庸置疑的最高優(yōu)先度的**。
能活著,總比什么都強。
即使有可能是個全套,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面對此種情形,也唯有一試。
于是政康伸出顫抖的手,示意親衛(wèi)們隨自己一同出去。
而巖成友通說完三遍臺詞之后,便站在原地不動,也不阻攔。
二人擦肩而過。
都沒有側過腦袋去看,但也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還在自己身上。
留下的只有三好政康的最后一句話:
“我等這就離去,不敢打擾您的要事。祝大人您武運昌盛!
巖成友通突然有種沖動,他想對老朋友說一句:“平手監(jiān)物大人的風度才具,實不下于長慶公當年,沒必要非得與之對抗。”
但這次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因為三好政康向來是絕不服輸?shù)娜耍词故敲鎸浱炀暤氐拈L慶公,也是對抗了十四年后才臣服的。
所以巖成友通就這么靜靜地看著老朋友離去。
他轉過身,緩緩跟出去,還能看到一行數(shù)人在晨曦微光中,火速向港口奔去。片刻就消失在視線當中。
只要隨便混上一艘船,就安全了。但也離開了根基,從此只能在異國篳路藍縷,白手起家。
片刻之后,服部秀安悄悄出現(xiàn)在身后。只有一個人,沒有帶忍兵。他手里捏著三好政康帶不走的東西,其中就包括修筑秘密據點的記錄,與商人聯(lián)絡的書信,取黃金的匯票和信物等等。
根據平手汎秀的指示,在取得了這些之后,就可以放走三好政康本人。
“吾主的承諾,已經做到了。”
聽了這句話,巖成友通再也克制不住。他仿佛脫力一般,跌倒在地,當著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年輕人的面,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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