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共有五百余艘艦船被調到西贊岐的海岸邊來配合行動，大軍登岸之時，在海上指揮水軍的是九鬼嘉隆。
作為一個以海為家多年的水軍大將，他自然不會忽略登陸過程中的安全問題。但注意力的方向主要是有可能受到三好家進攻的東面，因為西側是村上水軍的地盤，村上水軍從屬于毛利家，而毛利家目前暫時是織田家的盟友。
然而，現(xiàn)在他卻親眼看到，數(shù)不清的戰(zhàn)船從西邊朝自己開過來，明顯是敵非友。
平手汎秀和佐佐成政都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對方船上的旗幟，但身為“業(yè)內人士”的九鬼嘉隆卻一眼看出，沖在最前方那艘大型安宅船上飄揚的旗幟，代表的是村上水軍中筆頭家老島吉利。
而派過去警戒的小分隊，完全見不到了蹤影，也始終沒送回來任何消息，大概在第一時間，就已經被圍剿消滅了吧。
平手軍這邊，正是“半渡”之時，大小船只都當作了運輸工具，凌亂地在岸邊不遠處擠作一團，還有幾百人沒來得及上岸，不慎落水的人也要馬上施加救援。
四周飄著風吹不散的薄霧，可見度并不怎么好，肉眼偵查半徑無論如何無法超過十公里。盡管九鬼嘉隆對海平面上的變化非常敏感，比岸上的人更早發(fā)現(xiàn)軍情，但對方來勢洶洶，他依然沒什么反應時間。
無暇顧及為什么從屬于毛利的村上水軍會發(fā)起攻擊了，九鬼嘉隆第一時間做出決斷，命令所有尚可作戰(zhàn)的船只主動迎上去，阻礙敵軍前進。
他的做法非常明智，船隊若被圍在岸邊施展不開，那就等于是固定的靶子，只能任由敵人占據(jù)順風順水的地段，再也無法阻止起反擊的力量了。而且一旦戰(zhàn)敗連逃路都沒有。
展開隊形是很有必要的，理論上，接下來就應該讓那些岸邊的船立即從反方向先脫離，退到一個足夠寬闊的地點在折回來參戰(zhàn)。或者干脆就這么轉進。
可是，這也意味著混亂中會有部分落水的步兵們會被拋棄，只能自生自滅。
故而九鬼嘉隆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下達這樣的指示，只是催促水夫們加快速度，趕緊完成剩余的登岸和救援工作。同時立即派人去通知平手汎秀，請主將來做決定。
這位在海上威風八面的水中武者，政治上卻一直是如此謹小慎微的。作為大將他乘坐的是規(guī)模最大的巨船，無論如何都有很大機會逃生，所以比起戰(zhàn)敗更擔心會得罪人。
換而言之，他唯一做出的應對方案，就是親自帶著少數(shù)尚可一戰(zhàn)的船只上前拖延時間，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部丟給了平手汎秀來裁斷。
九鬼嘉隆指揮的是一支聯(lián)軍，其中只有不到半數(shù)是他自己的志摩水軍眾，其余的則是和泉國人以及剛改換門庭的淡路人。要在這種局勢下穩(wěn)住軍心，身先士卒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他的座艦毫不猶豫地全速劃動水漿，沖在第一個，擺出一副不惜撞擊也要阻止敵軍的姿態(tài)。也唯有如此，才能讓那些國人眾們毫無避戰(zhàn)的借口。
當然，姿態(tài)歸姿態(tài)，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對面不是傻子，撞擊是不會真實發(fā)生的，雙方都是大型的安宅船，硬要拼命的結果很可能是魚死網破。互相隔著百米之外，用焙烙玉、鐵炮、弓箭相互攻擊，才是本時代水戰(zhàn)的常態(tài)。急速前進只是一種心理威懾，因為越早減速退避的船，在接戰(zhàn)中會占據(jù)各種劣勢。
于是九鬼嘉隆就這么咬著牙做出鎮(zhèn)定自若凌然無懼的樣子，吩咐使勁劃漿，朝著敵船的距離越來越近。
從幾里的距離，沒過多長時間，就縮短到了一千步左右，接著九百步、八百步……雙方皆不推讓，一直到了五百步左右，方才同時減速，小幅轉向。
同時兩邊船上的弓箭手、鐵炮手及焙烙手，也都一齊做好了發(fā)射的準備。
這方面算是打了個平手，但接下來仍是指揮官們比拼水戰(zhàn)經驗的場合。在缺乏觀測手段的情況下，需要不斷將實際距離與預想射程作對比。雙方都在減速但依舊是不斷接近，第一輪齊射的時機是很重要的，太急的話，距離過大造不成威脅，太緩的話，就得先承受一次敵人的攻擊。所以能有一點射程優(yōu)勢的一方，是有著極大主動性的。
九鬼嘉隆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在估計相隔二百六十步時，果斷揮手下令，以最大的嗓門高呼到：“射擊！”
早已準備好的海賊眾們，立即舉起各自的武器，朝著敵人的方向傾瀉火力。
來犯的村上水軍呈現(xiàn)外緊內松的陣型，有點類似空心方陣，不知是否就是著名的“蝴蝶戰(zhàn)法”，朝著第一排敵人射擊的話，無需作瞄準，只要對著大致方向就行。
二百六十步，是有些遠了，但命令下出去，實際舉起武器需要一點時間，又可以借助船向前沖的力道，應該是恰到好處的射擊距離。
九鬼嘉隆對自家的水戰(zhàn)實力，還是很有自信的。雖然是主動以少擊多，但若指揮上得力，訓練度占優(yōu)，也不是不能一戰(zhàn)的。
出擊之前已經仔細考慮過，現(xiàn)在兩邊都是側對著風浪，都沒有優(yōu)勢，純粹是靠真本事決定命運了。
但是正在如此想的時候，卻突然發(fā)現(xiàn)，己方戰(zhàn)士正在彎弓搭箭之時，天空卻已經出現(xiàn)了對方的焙烙玉和火矢！
他頓時感到胸口驟然一緊，生出不祥預感。
“啊啊啊！”
果然身邊的連環(huán)慘叫聲，證明對方指揮官不是判斷失誤。
那就說明，敵人的射手們戰(zhàn)斗力更強，能在更遠的射程保證命中率。
雖然可能只是十步左右的區(qū)別，但這種東西到了瓶頸之后，每進步一點點，背后都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人員選拔和反復訓練，這點差距足以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換而言之……九鬼嘉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不愿承認的念頭：也許村上水軍之善戰(zhàn)，遠在九鬼水軍之上？
按照慣例，射擊的命令一旦發(fā)出，便不會停，雙方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互相做遠程攻擊，直到有一方承受不住壓力出現(xiàn)動搖，占據(jù)上風的那一方才會考慮發(fā)起沖擊。
在這種穩(wěn)健的正兵戰(zhàn)斗節(jié)奏下，兵力、訓練度、指揮、風向等等綜合占優(yōu)的一方總是能不溫不火地取得勝利，劣勢一方想要扳回來是極難的。
不顧犧牲的沖鋒當然能打亂局勢，但一般海賊不具備足夠的士氣來執(zhí)行這個任務。
包抄迂回也是很難的，海上沒有山丘樹林等屏障，要執(zhí)行戰(zhàn)術機動，需要船速和轉彎速度遠高于對方才行，而速度與戰(zhàn)斗力往往又是不可兼得的……
兩列橫陣對峙著，數(shù)以千計的箭矢、彈丸、陶罐在空中劃過，火光漫天，色彩絢麗。然而在海上的戰(zhàn)士們看來，這些都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到自己頭上的催命符。火矢和焙烙玉一旦降落到甲板上，便有可能引發(fā)爆炸與火災，生出濃密的黑煙，再加之聲嘶力竭的怒吼與驚悚的慘叫聲，組成詭異的畫面。
這射擊戰(zhàn)遠不如肉搏那么血肉模糊，陣亡者不論掉進水中還是倒在船上，都不會引起過于駭人的畫面。但實際的傷亡數(shù)字，可一點都不差。
九鬼嘉隆已經坐不住了，他遣散了拿著斗笠和竹束想要過來保衛(wèi)的親兵，讓所有人全部投入射擊，甚至本人都打算拿上久違的鐵炮，被家臣拼死攔下才作罷。
但與敵人的差距仍未能得到彌補。
外行人或許看不出來，九鬼嘉隆卻明顯感受得到，在相等距離之下，對方的命中率要更高一些，大約的傷亡比例，估計會是三比二左右。
而且更為嚴重的是身后的情景。回頭望去，己方亂做一團的船隊，只有不到一半能及時退到寬闊海域，重整之后投入作戰(zhàn)，大部分人還沒理清頭緒。
反觀村上水軍的后續(xù)部隊，顯然是有備而來，開始逐漸鋪開架勢。
平手一方終于還是有第二支船隊站出來了。剛剛整備完畢的是安宅信康的部下，他立即毫不猶豫地頂了上去，做出防備側翼的姿態(tài)，但需要面對的是三四倍的敵人。然后號稱“淡路水戰(zhàn)最強”的菅達長也跟在后面加入進來。
但形勢依然十分危急，看不到樂觀的信號。
同在一支軍中，彼此之間多少有些了解。九鬼嘉隆以自家作為參照物，覺得菅達長的那支軍隊還是比較可靠的，但他剛剛損失了二百精英，現(xiàn)在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而安宅信康的手下就明顯弱得多，估計只頂?shù)米∈唽ι洌恢劣诤腿切┻B安宅船都沒有的水軍眾完全就是湊數(shù)的。
也許……要做好轉進的準備了。不能太明顯，不能引起岸上的平手監(jiān)物大人有任何不滿，但自己的姓名無論如何還是要保住……幸好以前這種事也不是完全沒經驗。
九鬼嘉隆開始產生“未雨綢繆”的念頭的。
他本人的座艦毫無疑問是志摩水軍里最強大一艘，保養(yǎng)和人員訓練也都一絲不茍，雖然沖在最前，損失卻并不大，隨時能夠開溜。
就在暗中估算，何時轉向才最合適的時候，他突然又瞟見，右側從遠處駛來疑似友軍的船只，掛的是平手家的家紋和旗幟。
只有寥寥幾艘船，但都不小，而且樣式十分獨特，揚著碩大的風帆。
豈不正是平手家重金購買的所謂“南蠻戰(zhàn)船”嗎？
難道要用沒有用武之地的“玩具”們救急嗎？
以前討論起這個，大家表面上半信半疑，實則認為平手監(jiān)物大人是被狡猾的南蠻人欺騙了。
那南蠻人的船大歸大，但造型奇怪，太長又太窄，可以站人的射擊孔很少，而且都修在兩側，一看就是無法適應我扶桑國情的。
但現(xiàn)在九鬼嘉隆卻衷心希望自己的猜測是完全錯誤的。
也許那幾艘南蠻戰(zhàn)船有什么特別的戰(zhàn)法吧。
逃回去雖然保命沒問題，但終究是會有很大損失的。只要存在能打勝仗的機會，誰有甘心失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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