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坤寧宮,東梢暖閣。
話說朱福一回宮,便來向馬皇后交旨。其間借機將在魏國公府的所見,與孫氏所托之事一并如實說給了馬皇后。其言辭所述,自是義憤填膺。
馬皇后一面閉目細聽,一面力壓滿腔氣憤。旋即,打鼻子里硬是深深泄出一股氣來,盯著朱福的眼睛開了口,可那語氣卻未見半分厲怒:“你可看得仔細?那謝氏頭上戴的,確是一頂九龍四鳳冠?”
朱福目不轉(zhuǎn)睛地作答:“小的看得真真的,絕無半點虛言。”
馬皇后聽他那般肯定,緩緩抬起手來,捂著心窩暗罵道:“果真是個無法無天的蠢物?”可轉(zhuǎn)念一想,又不覺皺起眉心自語一句“不對。”
朱福不解,問道:“娘娘,您覺著何事不對?”
“此事絕非如此簡單。”馬皇后似有不適,自顧輕輕敲打兩下胸口,旋即深呼一口氣,又作細說,“你想啊,那謝氏再是如何膽大包天,也絕不會將私造的鳳冠明目張膽地戴出來。”說到這兒,又回身打桌上捏過茶杯,呷了一口后說,“更何況又是當(dāng)著你的面兒……”
朱福眼見馬皇后似是有些不爽快,便一面為她撫起后背,一面問道:“娘娘的意思是……那謝氏當(dāng)真是個榔頭腦袋,確實不知規(guī)矩禮法?”
馬皇后一聲長嘆,道:“你有所不知。那人作派雖是難登大雅之堂,可還不至于狂妄到這等地步。”轉(zhuǎn)而又問,“你可記得,此前本宮曾召見過她幾回?”
“小的記得。那會兒您還夸她是個爽性之人呢。”
馬皇后搖頭擺手地苦笑道:“我那哪里是夸她呀?殊不知,她三次入宮,亂了三次規(guī)矩。尤其是十年前那次,黏在本宮這兒謅了整整三四個時辰,耗得本宮真是苦不堪言。”
她這一說,朱福頓時想起了當(dāng)年情形。于是,連氣帶罵道:“您不說我倒忘了,那婆娘臨走時還將娘娘的鳳釵癩了去。真是不知死活!”
馬皇后再捂胸口,點頭應(yīng)道:“可見那本就是個有頭無腦的人物。尤其是自打她孩兒夭亡那會兒,其行事作派便也日漸混沌。這也是本宮近十年再未召見的緣故。”
“小的可早就聽說,那婆娘是個出了名的善妒之輩。”
而馬皇后卻無任何怒色,但聽她道:“此人善妒固然不假,不懂規(guī)矩禮法卻也是真。況今日之事,本宮還是覺著另有蹊蹺。”她說著,略顯深思,隨后又開口相問,“你可仔細瞧過那鳳冠?”
朱福轉(zhuǎn)到馬皇后面前,回道:“小的瞧得仔細著呢,那鳳冠之華美,絕不遜于皇后所戴那頂。尤其是額上那顆隨珠,跟娘娘冠子上那顆一模一樣……啊?……”他言到此處頓覺訝然一驚,當(dāng)即摳著下嘴唇愣了神。
“隨珠?”馬皇后聽得頓皺眉頭,復(fù)又確認一遍,“你說那鳳冠額前嵌的可是一顆與本宮冠上一模一樣的隨珠?”
朱福已知大事不妙,于是趕忙跪地回說:“娘娘,小的一時信口開河……”
馬皇后臉色煞白,有氣無力地喝道:“抬起頭來,看著本宮!”
朱福怯怯抬頭,卻依舊不敢直視。
“痛快回本宮,那隨珠你可看得真切?”
朱福畏首畏尾,吞吞吐吐地回說:“小……小的不敢欺瞞娘娘,那……那珠子應(yīng)就是當(dāng)日,娘娘賜與……”
“夠了。”馬皇后突然攔住朱福下話,盡力壓住滿心恨火,喘息相囑,“此事莫要聲張。給本宮私下里查個清楚再說。凡事未弄個水落石出,萬不可輕下定論。”說著,她抬肘撐于桌上,揉起了額頭。
“是。”
“此時,你可還輕信那鳳冠乃為謝氏私造?”
“都是小的愚笨,不明就理。”朱福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國母,其察人度事的本事簡直如通神明。
“別擱那兒朽著,起來說話。”
“是。”朱福乖乖起身,欠首而立。
馬皇后叮囑道:“要查,就先從盧妃巷的衣冠匠人入手。”
“小的明白。”
馬皇后輕叩頸后,呼出一口長長的悶氣來。漸漸地,又覺著肘下似被何物硌得不適,于是便轉(zhuǎn)朝桌上瞧去。硌在肘下的本是一只翡翠鐲子。此物乃是孫氏先前塞與朱福的酬勞。馬皇后掐指銜過此物,再次開了口:“至于那孫氏所托,你是如何看待?”
朱福欠首道:“不瞞娘娘,非是小的拿人手短,小的確實覺著那孫氏真真是個可憐之人。”
“如何見得?”
朱福慢條斯理地解釋著:“您看吶,她身上干凈得只剩這個物件兒了,卻還要塞給小的幫她求個安生。可想而知,素日里不知受了那謝氏多少欺辱呢。”
“唉……”馬皇后盯著他一聲嘆息,隨即又問,“以你之見,那孫氏之求,本宮是準(zhǔn)還是不準(zhǔn)呢?”
朱福再次欠身,道:“小的全聽娘娘旨意。”
“記得此前,本宮就曾對你說過,‘智而學(xué)偽,其弊難忠’。”
“小的一直銘記于心,從不敢忘卻。”
馬皇后自顧抿了一口茶,教導(dǎo)說:“在這世上,最難看透的莫過于人,須知人性有表里之分。”
朱福頓首道:“小的受教。”
馬皇后探過手去,將那鐲子遞給了朱福,道:“那人物雖小,可戲路還在后頭吶。”說著,便欲起身,卻頓感周身疲憊,行動頗為吃力,于是便探手朝他招呼,“過來扶本宮一把。”
朱福得令,立馬前去攙起她。
二人隨后緩緩步出暖閣,朝坤寧宮正殿而去。
其間,只聽馬皇后自嘆道:“本宮老了,這身子骨是愈發(fā)不聽使喚了,只怕是來日無多了。”
這話聽得朱福心頭一顫,忙作勸慰:“娘娘莫要說這話,您定會長命百歲的。”
馬皇后一聲笑嘆:“這話我倒是愛聽。可古往今來,長命百歲者復(fù)有幾人吶?”二人說著,已來至鳳臺階前,她一面吃力地朝上邁著步子,一面道來,“昨夜本宮瞑睡之中,竟見東君手捧一枝香魂入夢,說是要取我一匙心頭血,用來超度一個附在花中的魂魄。”
朱福驚問:“娘娘可曾應(yīng)允?”
馬皇后一手拄著膝蓋,緩緩落座,道:“我本想不應(yīng)的,可偏瞧見那香魂枝頭花瓣飄零,一片接著一片,如同下雪一般,落地竟然化作成堆的白骨……本宮恐是禍兆,便應(yīng)了東君之托。不曾想,那香魂得了本宮心血,竟當(dāng)即幻化成一位嬌美的仙子。”馬皇后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眼角里漸露出一縷閃著淚光的笑意,“那仙子牽著本宮的手,一抬腳,竟帶著本宮飛了起來。我們一路向西,飛呀……飛呀……飛過本宮的老家宿州,也飛過了中都鳳陽……看見了從前,也看見了將來……我們就那么不知疲倦地飛著,很遠很遠……直到被昆侖山上的一棵神樹擋了去路……”
朱福忙問:“娘娘,那仙子這是要帶您去哪兒啊?”
“是呀,我也是這樣問她。”馬皇后笑得越發(fā)釋然,“你猜她說什么?”
朱福一面苦想,一面回說:“這……小的實在想不出。”
“她說要帶我趕在八月初八之前到達西王母的瑤臺。”
“這八月初八不是那西王母的壽誕嗎?據(jù)說每年這一日,那西王母都會舉行蟠桃盛會呢。”朱福自顧猜解,轉(zhuǎn)而竟頓顯驚喜之色,“那一日也是娘娘的壽誕啊!這樣說來,應(yīng)個是為娘娘增壽的吉兆才對!”
“這個本宮豈能不知?可那仙子卻說,那一日也是本宮與她歸天交旨之期。臨了,她口中還念念有詞地丟給本宮兩句啞謎。”
“娘娘,那謎中所述何言?”朱福問著,淚水已在眼中打轉(zhuǎn)。
馬皇后娓娓道來:“棍打絳紗汝當(dāng)死,天心造數(shù)本如此。應(yīng)知生負使命來,死后魂歸天仙子。可那仙子話音剛落,本宮就聽聞三聲木魚伴著一陣嬰兒笑聲,那聲音硬是將本宮從夢里喚了出來。說來也怪,打那一覺醒來,本宮就覺著心血不濟,周身不暢……”
馬皇后這一說,頓時驚得朱福撲通跪地,哭天搶地道:“皇后娘娘,您可千萬別嚇小的呀!昨兒個您這身子骨還好好的,萬不可被那般妖夢迷心而作輕生之念吶……”他已哭得手足無措,“小的……小的這就去請皇上來,求他找人為您做法,滅了那殺千刀的邪祟。”說著,便慌手亂腳地朝鳳臺下爬去。
“回來……”馬皇后深蹙眉頭,有聲無力地喝道。
朱福伏地,轉(zhuǎn)頸大哭:“娘娘……”
“本宮還沒死,你哭的哪門子喪?”
“娘娘……”
“不許哭……”馬皇后已現(xiàn)不適。
朱福頓時屏住哭聲,翻身爬起前去攙扶:“娘娘,還是讓小的去請皇上……”
“不可。”馬皇后搖頭道,“你怎會不知皇上性子?太醫(yī)們?nèi)羰乔撇缓帽緦m這病,只怕個個性命難保啊……如此一來,豈不再折本宮壽數(shù)?”稍適片刻,馬皇后漸漸舒緩了氣色,眼角隱現(xiàn)一絲慈笑,“記著本宮的話——凡事莫急,大局為重。”
朱福俯下身子,跪在一旁,無奈泣語回應(yīng):“是,娘娘……小的記住了……”
馬皇后慈母一般撫著朱福的腦袋,問道:“可還記得初見本宮的樣子?”
朱福眼含淚花:“小的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十五年前,當(dāng)時小的才八歲,娘娘也不過三十出頭。”
馬皇后一聲長嘆:“是啊……這一晃都十五年了。我大明建邦已十五載了。一轉(zhuǎn)眼你都這么大了,而我也熬成個老人家了……”
“娘娘不老,娘娘還要長命百歲呢……”
馬皇后搖頭釋然一笑,嘆息道:“人這一輩子啊,榮華可爭,富貴可謀,偏偏就是這生老病死勉強不得。佛說人生有八苦,如今想來,本宮這眼下之狀當(dāng)算其中一苦啊……”凝望殿門之外,馬皇后由感道來一詩,此詩傾訴的乃是佛家所說“人生八苦”之一,書者將其喚作《疾中苦》:
『昔日鶯鶯小兒女,今夕奄奄游絲語。
境似梧桐棲病鸞,心若居人憂蛀閭(1)。
神佛無暇三宮院,鬼煞不憐千金軀。
更患膝下尚無主,錦世宏愿皆空許!』
朱福聽罷,再度落淚,問道:“娘娘是在擔(dān)憂諸位皇子?”它這一問,道破了馬皇后心中所想,淚光里只見她苦中含笑,胸中深壓出一陣沉悶的嘆息,問道:“你可知本宮當(dāng)年為何給你取名‘朱福’?”
“娘娘希望小的一輩子都有福氣?”
“也不盡然。本宮更愿能以你這名字作個彩頭,喚來大明朱氏萬世鴻福啊。”
“小的明白了——就如皇上為慶公公賜名‘慶童’以慶童年之時相交之誼,娘娘為小的取的這名字,原來也有如此深厚的寄托,小的愿娘娘喚‘朱福’到一百歲,一千歲……”
馬皇后笑了,在朱福腦門上輕輕戳了一指,說:“你這張巧嘴呀,只怕喚不了本宮那么久嘍……”
“娘娘……”
“而你可知,宮中奴婢上千,為何本宮單單把你留在身邊……”
朱福孩童一般,故以無知作答:“想是那會子娘娘瞧著小的生得俊俏,也不頑劣?”
“你呀……”馬皇后又笑了,揚膛夸道,“在本宮看來,那群孩子中數(shù)你最仁厚,本宮是想歷練出一個忠心侍主的人物,有朝一日能代本宮去照顧好太子。”
朱福聽罷,連忙叩首道:“皇后娘娘一片苦心,小的定會銘記五內(nèi)。”
話說到此,只見門外進來一個比朱福年紀(jì)還小的太監(jiān),進門便通報說:燕王妃為參加明日浴佛大典連日趕路,已從北平歸來,此刻已入了坤寧門來見。
馬皇后乍聽“燕王妃”這一尊諱,眉頭當(dāng)即涌上一絲不爽,隨即沉沉嘆出一口氣來。轉(zhuǎn)頭時,正瞧見朱福喜憂莫辨地望著她,于是便作了交待:“記著,不管有何想法,都不應(yīng)顯露分毫。你可明白?”
朱福欠首應(yīng)明:“小的明白。”說著便忙上前去欲作攙扶。
而馬皇后卻推開他的手,囑咐道:“莫要攙扶。”
朱福望著她,滿目擔(dān)憂,“可是您……”
馬皇后擰眉,遞了個眼色道:“自去便是,本宮撐得住。”
朱福心里雖是有一萬個不放心,但還是恭從其命,步下了鳳臺。隨后,又速速提整了衣冠,步出殿外宣迎。
片刻過后,又見他引著燕王妃,攜大抱小地進了殿門——此番回宮,燕王妃共帶來三個孩子。大的四五歲模樣;小的不過兩歲出頭;而她懷抱那個尚在襁褓之中。
燕王妃一進門,隔著老遠便脆生生地喚著“母后”。
馬皇后緩緩步下鳳座,先朝兩個孩子笑吟吟地招呼:“哎喲……我的寶貝,都長這么大了。快過來,讓祖母好好瞧瞧。”
燕王妃一見此等情形,心中自是十分歡喜。于是忙朝馬皇后施禮,轉(zhuǎn)頭又將身旁兩個孩兒向前推去:“熾兒、煦兒,快給皇祖母問安。”
兩個孩子滿臉喜慶,雙雙跪地朝馬皇后一通叩頭。
這一叩,馬皇后頓時喜歡得眉開眼笑,忙俯下身去將兩個孩子摟進懷中,貼著兩張小臉兒一通親近。
之后,這婆媳二人自是一番寒暄。馬皇后吩咐朱福先帶兩位年長的皇孫下去好生安頓,回頭刻意牽著燕王妃的手入了暖閣。
二人一進暖閣,馬皇后就忙招呼她落座,并興沖沖地去抱她懷中的孩子,“來……快讓皇祖母瞧瞧這個寶貝……”
可萬沒料到,她這一抱,竟被燕王妃一個細微的躲閃給避開了,隨即又是一聲:“母后,萬萬使不得……”
馬皇后被亮在一旁,兩條胳膊懸在半空里伸縮兩難,眉頭上也漸生疑云。
就在這檔口,燕王妃穩(wěn)穩(wěn)地站起身來,朝她施了個欠身禮,一手攬著嬰兒,一手攙過馬皇后的胳膊解釋說:“母后莫急,請您坐下,細聽兒臣道來。”
隨后,二人隔著炕桌落了座。
燕王妃沉吟片刻,方開口說道:“母后有所不知,這孩子并非臣妾骨肉……”
馬皇后一聽,怔了神,隨后似笑非笑地問道:“這……莫不是棣兒在外沾弄風(fēng)月所生?”
燕王妃唇角現(xiàn)出一絲淺笑:“母后錯怪燕王了。”
“那……”馬皇后疑惑滿懷,“這又是哪家的孩子?”
燕王妃故顯笑色,問:“母后可還記得洪嫣?”
馬皇后面露驚詫地問:“難不成這孩兒是她所生?”
燕王妃點頭應(yīng)道:“正是。”
馬皇后滿目訝然,可片刻又化作兩眼喜色,笑說:“當(dāng)初本宮將那丫頭賜與你父,命其好生服侍左右,想是如今已被你父納了妾?”
燕王妃陪以苦笑:“如是這般,再好不過……”
“哦?這……”馬皇后徹底糊涂了。
這時,又聽燕王妃道來:“初見洪嫣顯懷之時,臣妾曾私下問過父親,可父親對此事竟也茫然不知。”
馬皇后聽了,不免一番揣度。道:“如是魏國公的骨肉,他豈能不予相認?如此說來,應(yīng)是洪嫣那丫頭有失檢點,招惹了府上哪個家奴也未可知……”
“兒媳起初也是這般想法,可訊問多次——就算兒媳與父親商量準(zhǔn)她與那人完婚,她都不曾有半點交待。”
馬皇后罵道:“倒是個鐵嘴的冤孽。”
燕王妃接茬道:“說的就是。半年來,那丫頭一直閉口不言。前些日子臣妾召她問話,其間言辭重了些,被她頂了兩句嘴。那檔口恰被燕王撞見,一腳便踢在那肚子上,導(dǎo)致這孩子早產(chǎn),也險些要了她性命!”
馬皇后聽得一驚,揪著心窩責(zé)怪道:“哎喲……棣兒那性子怎么會?……”轉(zhuǎn)念又說,“也難怪他會那般惱怒。”
“幸虧當(dāng)時周王赴北平押送糧草,暫住府上,及時為其施救,這才保全她母女二人。”
馬皇后嘆道:“善哉,善哉——橚兒因自幼酷愛醫(yī)術(shù),曾多次被你父皇斥責(zé),想不到這節(jié)骨眼上倒也有些回天之術(shù)。也算幫他四哥贖了一樁罪過呀……”
燕王妃點頭。又道:“如今,瞧著這孩子怪可憐的,兒媳也不忍深罪洪嫣。回京前,父親交待說,她畢竟曾在母后身邊多年,其中隱情想是只有母后才能問得出,因此兒媳便將她母女二人帶回京來聽?wèi){母后發(fā)落。”
馬皇后沉思片刻,問道:“那洪嫣現(xiàn)在何處?”
“因其傷病未愈,恐即刻入宮攜來晦氣,兒媳便將其送至我父府邸暫作安頓了。”
“眼下是何情形?”
“服了周王開的方子,如今已能下床走動,但若久之常會見紅,恐是得靜養(yǎng)些時日。”
馬皇后漸漸放下心來,道:“也好,待浴佛節(jié)后再作處置吧。”言到于此,馬皇后忽然掉轉(zhuǎn)話風(fēng),笑著問:“這回你可踏實了?”
對這突來一問,燕王妃當(dāng)即目顯遲疑,卻忙以笑語回問:“恕兒媳愚鈍,竟不知母后之意……”
馬皇后一笑,顧此而言他道:“犯不著跟本宮面前裝糊涂,你的性子本宮豈會不知?”說著,隔著炕幾摸過她的手,笑而低語,“你若只想向本宮稟明此事,大可三言兩語說清即可,何必偏將這孩子抱來給本宮瞧——我看你呀,分明是摸著本宮心頭的軟處替那洪嫣說情吶……”
聽她一笑,燕王妃本已頓懸之心漸漸落地。趕忙回之一笑,故作一聲嘆息,迎合道:“可到了,還是沒瞞過母后的法眼。”說著,便越顯親近地笑起來。旋即又是一番自圓其說的嘆惋,“若不是燕王一時惱火動了粗,那洪嫣也不致落到這般田地。而今若再降罪于她,兒媳實難心安。”
馬皇后道:“可這話說回來,身為宮女,與人私通絕非小過。此事若被皇上知道,說不定做何處置呢。依我看棣兒那一腳,倒也算是幫了她一把。”
乍聽這話,似是話里有話。可燕王妃卻趕忙順勢岔開話題,笑問:“如母后所說,她挨那一腳倒也算因禍得福了。”
馬皇后會心一笑,并未回應(yīng)。而是像她那般將話題轉(zhuǎn)向別處:“想來,那丫頭的身世也著實可憐哪……十五年前,大明剛剛建邦,高麗便向我朝進貢了第一批宮女,洪嫣就是當(dāng)中的一個。當(dāng)時她剛滿十一歲,本宮初見她就甚是喜歡,本想將她留在身邊,可無奈言語多有不通,便將她安排在棣兒和橚兒的生母——同是高麗出身的碽妃娘娘身邊歷練著。十年前,碽妃被皇上禁足于省躬殿,那丫頭方再度回到本宮身邊。想來這也是她與本宮的緣份吶……”
燕王妃點頭相應(yīng):“原來如此。”又說,“兒媳也是今日才知碽妃娘娘本出身高麗。”
“此事棣兒未曾與你提及?”
“不瞞母后,自兒媳與燕王成婚至今,有關(guān)碽妃娘娘之事他從未提及半分,許是有心避及痛處吧。”
“也難怪,出身皇族,面對宮規(guī)國法,諸事多是身不由己呀……自打碽妃被禁足那會子起,皇上就嚴(yán)禁棣兒和橚兒前去探望。記得那回,碽妃生了大病,橚兒便悄悄溜進省躬殿探視,被皇上得知竟招來一頓痛打,若不是本宮攔著……”她一再搖頭嘆息,“為免此類事端再有發(fā)生,本宮這才請旨,將他二位皇子送至中都行宮,分別交由崔惠妃和孫貴妃兩位娘娘教養(yǎng)。”
燕王妃點頭:“臣妾終于明白,為何孫妃娘娘殯天之時,皇上下令讓周王為其服孝三年了。”
“本宮如此安排也是一片苦心吶——那二位娘娘一生賢良淑德,但無子嗣,兩位皇子交由他們撫養(yǎng)必能視如己出。”
“想我皇室,有母后這般宏慈護佑,真是我等兒孫的福氣。”
馬皇后笑應(yīng):“好了,你就別擱本宮這兒灌蜜糖了。”
這時,朱福進了門來。
馬皇后問道:“二位王子可安排妥貼?”
朱福躬身回稟:“回娘娘,都安排妥當(dāng)了,兩位王子剛剛用了些膳食。這會子,正偏殿里與奴婢們玩著呢。”
馬皇后點頭:“好。”
燕王妃卻在一旁叮囑:“他們平日里都被燕王寵壞了,萬不可由著他們性子胡鬧。”
朱福一笑,但聽馬皇后輕拍她手道:“你呀,就別操那心了,還是陪本宮安心用膳吧。”說著,又吩咐朱福,快傳午膳吧,本宮與王妃就擱這兒吃了。”
“是。”朱福得令,自顧出了門去。
燕王妃笑說:“這一晃兩年沒吃過母后宮里的飯菜了,兒媳還真想得慌呢。”
馬皇后調(diào)侃道:“既是如此,就莫要回北平去了。”
燕王妃笑說:“如若這般,自然是好。就怕日子一長,那人說不準(zhǔn)奔了哪家香閨呢……”
她這話一出口,頓時引得馬皇后指指點點,開懷大笑。
說來也怪——此時,那襁褓中竟也傳來一陣笑聲。
燕王妃低頭一眼,笑說:“喲,這小東西醒了。”說著,又逗引那孩子發(fā)出一串脆脆的笑聲來。
但說那孩子一笑,頓使馬皇后一陣驚覺,凝眉復(fù)聽,倍感那腔韻似曾相識。暗自沉吟了好一陣子,只聽她朝燕王妃問道:“方才聽你說,這孩子落草時尚未足月,且如今降世也未過滿月之期,怎會笑得這般脆成?”
燕王妃笑答:“母后有所不知,這孩子自打落草以來就從未見一聲啼哭,近日來又常聞她這般笑氣兒呢。”
馬皇后愕然,追問道:“當(dāng)真如此蹊蹻()?”
“兒臣豈敢誆語?就連燕王那石頭性子,都被這可人兒哄得將這寶貝賞了她呢。”燕王妃一面笑說,一面打那孩子胸前挑起一塊小指一般長短的柱狀紅玉墜,此寶名為“紅玉蓮紋墜”,上頭環(huán)雕一圖,圖中乃是:
『蓮葉層疊翠云紋,芙蕖()含苞月滿輪。
清波浪頭一錦鯉,半作翻騰躍龍門。』
馬皇后隔座挑過那玉墜,細細端詳?shù)溃骸按擞駢嬆耸谴竺鏖_國時高麗進貢之物,當(dāng)年本宮將此物賜與碽妃娘娘,以慰其思鄉(xiāng)之情,不曾想,經(jīng)此一番輾轉(zhuǎn)竟佩在此女身上,此中機緣倒也耐人尋味……”說著,她朝那孩子探出手去,喚道:“來吧,讓本宮也瞧瞧你這蹊蹻的小東西。”
“母后……”燕王妃欲作勸阻。
“無礙的。早年在鄉(xiāng)里,本宮哪家孩子沒抱過?”說話間,只見她從燕王妃懷中接過襁褓,“這小東西既是這般精怪,也該讓本宮沾沾喜氣。”
誰曾想,那孩子被馬皇后這一抱,竟再次“咯咯”地笑起來。
馬皇后喜不自勝,旋即卻因那笑聲忽地想起昨夜夢境來:只見她與一位身著云錦織金披風(fēng),頭戴銀絨雪羽云珠冠的仙子飄然飛翔于九天之上,耳邊回響起那仙子的一席啞謎,“棍打絳紗汝當(dāng)死,天心造數(shù)本如此。應(yīng)知生負使命來,死后魂歸天仙子。”隨即,就是一陣木魚伴作兩聲嬰孩脆亮的笑聲……
卻說,那笑聲竟與面前這孩子的聲音如出一轍……
神游夢里夢外,馬皇后若有頓悟,不知不覺漸現(xiàn)兩眼淚光……
“母后?……”燕王妃盯著馬皇后的神情,兩眼茫然地輕喚道。
她這一喚,漸使馬皇后回過神來,忙一面拈帕拭淚,一面將那孩子遞給了燕王妃,并努力壓住滿心波瀾,故作無事地笑說:“不打緊的。方才被這小東西一逗,本宮這眼淚都笑出來了。”待其再次細瞧那孩子笑眉笑眼的模樣,又掃了一眼她胸前那塊玉墜,便漸投兩眼慈笑,“難得你小小人物,就這般討巧。今日,本宮就送你個名諱吧。”
燕王妃妃一聽,輕揩那孩子臉蛋兒,逗著樂子道:“小東西,娘娘要賜你名字了,還不快謝恩?”這一逗,再引孩子笑如銀鈴。
稍后,馬皇后開了口:“本宮看你笑盈盈這般可人,活脫脫好似個魚兒,且你母女二人冥冥中又與我皇族有些淵源——本宮就暫依你娘親姓氏之音,附和我皇家姓氏之意,喚你‘紅魚’(4)吧……”
燕王妃聽聞,若有所思……
欲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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