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頭自然是見過吳檗這個知府老爺的,將饅首送到蘇康生面前的時候,自然將吳檗來訪這一段隱去了,只說是老爺以前的一位故人來訪,至于姓甚名誰,蘇老爺看見那個饅首和一包讓他大吞口水的豬頭肉時,他那里還顧得上問來訪人的到底是何人?或者說他心里早已有了底,落難之時方顯真情,這個時候還能記得上他的,也只剩下以心交心的幾個摯友了,他想當然的把這件好事掛到了以前交往甚密的幾個風流名仕的頭上,只不過事實上自從蘇康生落魄到如此境地后,那些人和他之間卻再也沒有了音信,老程頭在老爺最落魄的時候走遍了這些人的府邸,那些人要么借口回了老家,要么推脫外出公干,要么托病不宜相見,反正老程頭和自稱是老爺摯友的這些人是一個都沒見上,唯一一個靠譜點的,還是個怕老婆的,瞞著渾家從墻內朝墻外扔給了老程頭一小袋米。這事老程頭不敢寒了老爺的心,對于拜訪的這些細節是‘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對于那位施舍米的相公,老程頭更是大嘉贊賞了一番,蘇康生第一反應自然把雪中送炭的來訪者和曾經施舍過米的好友對上了,哪里會料到另有其人,而且還是一個他最不愿意見到的人。老程頭看著床上的老爺一臉滿足的打著飽嗝,蒼白的臉色也開始變得紅潤起來的時候,他借故找了個理由溜了出來。
鄰里一個個好奇的從窗戶、門縫中乜斜著眼看著蘇家兩位突然到訪的客人,根本不敢從房間里出來。那些泥孩子聽說不但有吃,還有新衣服穿的時候,立馬和那個好看的男人排成一長溜跟著走了出去,老程頭剛想沖出去,卻背一旁的吳永麟抬手攔下了。
“吳...吳老爺,此等大禮,小人們受之有愧。”
老程頭此時并不想當眾公開吳永麟知府的身份,畢竟周圍一雙雙飽含嫉妒、憤恨、冷寒的眼睛盯著,吳檗的名聲在百姓心中比腌制的咸魚還要臭,被鄰里把這件事傳出去,整條街上人的口水都可以把他們戕死,以后他們根本沒法在這一片做人了,老爺正是好名聲,這才辭去了知事這份其實待遇還不錯的差事,此刻自然沒必要把這事張揚出去。
“帶我去見你們老爺,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老爺那倔脾氣...”
老程頭剛想分辨幾句,內屋傳來蘇康生一聲尖利的高喊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老程,快把客人領進來吧,我要當面致謝。”
冷不防聽到老爺這一聲召喚,老程頭緊張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內心不停的打著鼓,眉心的懸針紋清晰可見,此時他想拒人于千里之外已然來不及了,他這才知道不該將所有的事情都大包大攬在自己身上,真到紙包不住火的時候,除了硬著頭皮被老爺數落一頓,也實在沒什么其他辦法了,只是這次老爺估計多半不會輕繞他,老爺的脾氣,他是清楚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一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讓人特別難受,根本不會考慮任何人的感受。當下和以前又略略有所不同,以前兩人之間主仆分明,老程頭一家必須得依附著蘇家過日子,現在卻反過來老程家干活貼補著蘇家,老程頭的渾家一氣之下回了娘家,除了月初、月中會給他們送來一點糧食,幾乎每次走的時候都和老程頭鬧著別扭,老程頭這腰桿硬氣了,偶爾有些時候會和老爺口角幾句,只是老爺現在那身子骨,郁結于心,孱弱于形,完全受不得一點刺激,倘若自己一時沒忍住和老爺當著吳檗的面發生沖突,那他們主仆之間這輩子的情義恐怕也就走到盡頭了。這位吳知府能夠拋開身份禮賢下士,親自登門拜訪,老程頭自然能猜到對方的來意,老爺、自己以及每天圍著自己打轉張口要吃食的孩子,太需要這份‘知遇之恩’了,老程頭這么一想,內心反而不那么緊張了,為了這兩個早已不分彼此的家,他打定主意決定和吳永麟站在一起,勸老爺先喂飽自己的嘴巴,別死要面子活受罪。
吳永麟走進去的時候,先是見到了一張泛著笑意的瘦長山羊臉,下顎的花白胡子上油膩膩的,一件漿洗得泛白打滿補丁的寬大袍子極不相稱罩在一副骨瘦如柴的身子上,滿屋子充盈著一股難聞的腐臭味,屋子的地面上坑坑洼洼的集滿了渾水,頭頂幾個清晰可見、大拇指般粗細的黑洞正汩汩的往屋里滲著水,滴答有聲。蘇康生看見吳永麟的時候,先是愣了愣,原本艷陽普照的臉上立馬來了一次‘六月飛霜’大變臉,周圍的空氣也和他那張倏然間拉下來的臉變得冷冰冰的,促狹的斂眉閉眼轉身,并毫不客氣的叱喝道:“老程,送客,吳老爺繼續在這里待下去,怕臟了人家的身子,我們到時候賠不起。”
“老爺,吳老爺大老遠來一趟,你剛剛吞到肚子里的東西,還是吳老爺好心送過來的,您好歹聽吳老爺嘮叨一句。”
“放肆,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份?道不同不相為謀,剛剛吃下去的東西,豈有吐出來的道理,等改日有了錢,我們還給他就是了。”
老程心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擺出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臭架子。他剛想發火,卻被吳永麟拍了拍肩膀,制止住了。吳永麟當著兩人的面不急不緩的從貼身的袍子內面抽出一摞皺皺巴巴的紙,老程看見那些紙的時候一下就慌了,那些是他瞞著蘇康生將家里一些值錢的東西典當給別人的押票,知府老爺今天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是先禮后兵,上門來催債來了。蘇康生看見按了鮮紅手印的押票時,氣得臉都綠了,指著老程頭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老程頭則低垂著腦袋,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幾次想出口為自己申辯幾句,看著氣得幾乎快岔氣的老爺,老程頭咬咬牙忍住了,當著外人的面總得給老爺留點臉面。
“今天是還錢還是從這里搬出去?”老程頭剛想搭話,被吳永麟暗暗使了一個眼神,連忙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到了肚子里面,他這才知道,吳老爺拿這事故意來激他呢。
“我總共欠你多少錢?”
“我來之前找‘莊宅牙人’(房地產中介)合計過了,拿你這套房子作為抵押,剩下的幾個小錢剛好夠委屈你們一家大小到‘店宅務’中找一間小房子擠一擠,不過那滋味可能不太好受,聽說那里隔三差五的就死人,簡直變成了一處陰莊。”
(相當于官營房地產公司,專門經營官地與公屋的租賃。“店宅務”的房租可以說是比較低廉的,天禧元年開封府“店宅務”轄下的一間公租屋,每月租金約為500文;到了天圣三年,在物價略有上漲的情況下,租金反而降為每間每月430文。當時一名擺街邊攤做小買賣、或者給公私家當傭工的城市底層人,月收入約有3000文,每月四五百文錢的房租,應該說還是負擔得起的。)
“慢著,你說搬就搬?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打我這房子的主意,到底欠你多少錢,你給我說個具體的數,我現在就讓老程去取來還你,只多不會少。”蘇康生理了理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袍子,一副氣定神閑的傲氣模樣,一旁的老程頭知道完了,老爺今天是‘單身漢耍渾--完全豁出去了’,自己幫老爺撐面子的善意之舉今天是徹底保不住了。
吳永麟對著他笑了笑,同時伸出了五指攤開的右手,蘇康生一看立馬心驚肉跳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床沿上,顫抖著的手扶著搖搖欲墜的用來支撐布帳的一根竹竿,這個幾乎天文一般的數字把他徹底從人間拋向了鬼蜮,500兩,幾乎抵得上他以前在吳檗身邊當知事時不吃不喝整整二十年的收入了。
“老爺...”老程頭欲言又止,此刻完全不敢和蘇康生對視。
“還愣著干嘛,快去快回。”蘇康生說這話的時候有氣無力的,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些所謂的朋友能這么大手筆借給他這么一大筆錢,他心里其實并不糊涂,以前從老程頭閃爍其詞的言語中便發覺出了這里面的不對勁,他是‘瞎子吃餃子--心里有數’,只不過此時騎虎難下,實在不行,他也只能豁出這張老臉直接挨家挨戶的去求了。
“老程,給我去倒碗開水來,你們是這么待客的?”
該嚇的也嚇了,撒出去的網也該收回去了,老程頭知道此時吳知府后半截的話多半非常精彩,他踟躕在原地,很想聽一聽接下來會是一種什么結局,只不過實在不忍心看著老爺繼續這么失魂落魄下去,他急遽的退了出去。
“我這個大人都親自上門了,你難道沒看出我這么做的用意?”
蘇康生剛從吳永麟這句話中回過神來,吳永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懷中取出兩塊火石,‘砰砰砰’數聲后,原本蘇康生所背的‘債務’轉瞬間被跳動的火焰吞噬殆盡,蘇康生此刻完全不知道心里是啥滋味,也不知道吳永麟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相比較剛剛的壓抑和郁悶,蘇康生整個身子如釋重負,只不過被對方這么一驚一嚇,渾身上下出了一陣冷汗,原本病懨懨的身體也覺得爽利了不少,只不過渾身上下卻奇癢無比,他才發覺自己差不多快一個月沒洗過澡了,渾身上下都快餿了,此刻他對湯盆的渴望甚至超過了花信年華的漂亮女人,他不由自主的將后背靠在旁邊的那根竹竿上,上下左右的在那里蹭來蹭去,松松垮垮的那張床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很容易讓躲在外面的人聽了浮想聯翩,蘇康生臉上是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吳永麟此刻卻有些坐不下去了。他知道蘇康生好面子,自己主動提出離開衙署的,怎么好意思再開口回到原來的職位上去,即使回去了,也會被昔日的同僚暗地里詆毀一頓,到時候不知道會傳出多么難聽的話,至于吳永麟主動求他回去,這意義就不同了,證明他蘇康生是個可用之才,知府老爺想重新將他請回去,以此說明知府吳檗以前看走了眼,被吳永麟‘花花轎兒人抬人’,他蘇康生回去也能挺起脊梁骨獲得同僚乃至知府大人不少的青眼和拂照,他以后的日子也會好過得多,瞥見吳永麟一臉痛苦的樣子,蘇康生搖得越發得意響亮了。
吳永麟實在被那響聲弄得內心發毛,兩個大男人在搖床,這讓不知道的人聽了會怎么想?吳永麟覺得兩人之間一來一往的火候也譬解的差不多了,也該‘扯開天窗說亮話’了:“知事你繼續回來當,剛剛那些債一筆勾銷,就當這些日子照例發的薪俸,你為衙署這些年辛苦了,這段日子就當衙署給你補的假,只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蘇康生只聽了前半截,沒聽到最關鍵的‘薪水’問題這后半截,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抵了吳永麟一句:“你現在把這些押票都燒了,我完全可以概不承認我們之間的債務關系,請不請在你,去不去在我。”
“人在做,天在看,東坡先生的后人舍得落下這張臉,我也無話可說,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吧。”吳永麟裝出氣咻咻的準備離開的樣子,蘇康生此刻真的急了,這煮熟的鴨子怎么可能讓他從手中就這么從手中溜走了,他旁敲側擊不甘心的當著吳永麟又抱怨了一句:“現在外債是沒了,只是兩家合成一家后,雙方的孩子我都得照應著,一睜眼,看著那些孩子圍在我身邊,想想都頭大。”
“我剛剛已經說了你的薪俸,難道還不滿意?”吳永麟頗有深意的瞧了蘇康生一眼。
蘇康生這才想起吳永麟伸出去的那只手另有深意,他試著問了一句:“一個月的薪俸五兩?”
“再想想。”
蘇康生記得吳永麟攤出手的時候前后翻了翻,他不由得驚呼到:“二十兩?”
“多還是少了?”
“夠了夠了。”蘇康生幾乎喜形于色,和他以前微薄的一個月二兩,這位老爺一出手就翻了十倍,以他不同流合污的性格,這算是額外的回報嗎?
“爹,你看,這身新衣服好不好看?”看著改頭換面幾乎快認不出來的兒子,蘇康生不自覺的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兒子此刻像一截剛剛從水里鉆出來的干凈蓮藕,而自己,連當他身邊陪襯的落敗荷葉都比不上,他更怕身子上的跳蚤、虱子傳染到兒子身上去。
“這里有二十兩銀子,你明天給自己弄幾副好點的行頭,別失了自己的臉面和大人我的臉面,后天正式來衙署畫卯,過段日子我再給你透一個好消息,保證你以后每天樂呵呵的。”
吳永麟和澹臺玉瓶離開后,蘇康生看著吳永麟塞給他的兩錠雪花銀,心里感慨萬千,為了將心里的憋屈一股腦的釋放出去,似乎對著整個院子中的人吼著似的:“老程頭,給王屠戶說一聲,讓他以后每天給家里送五兩肉,蘇老爺家以后天天開門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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