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芳晚上在家里批卷子的時候，沒有想過能有學生給她這么大的驚訝，甚至是驚喜。
十七歲，不是那個勾心斗角的年紀。
人面人心冗雜無常的反復，是世界上最無法預見的意外。所有生活的犬牙交錯，使得我們早已忘記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蹣跚至此，又是如何親手給自己戴上一層層反復的面具，讓一切都歪曲成了我們與生活都不曾熟知的樣子。
所謂想要回到十七歲，不過是當我們與生活無法兼容時所尋找的托詞。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活累了？會不會有很多人在某個黃昏，感嘆又一天過去，自己卻一事無成？或者看著電視，不停切著頻道，臉上帶著的是麻木的表情。有工作的會對自己的上司抱怨，煩躁不堪；沒結婚的對父母親戚的催婚會厭倦的不得了；沒錢的會對生活的窘迫感到異常困乏……
但十七歲不是這樣的，十七歲應該更唯美許多。比小時候玩著泥巴的時候唯美，比后來生活困頓的時候唯美，比垂垂老矣還在懷念年輕活力的時候唯美。
包括沈未獨特的切題，以未來的自己回到過去，還有遣詞造句，里面的很多東西都讓李慧芳驚訝。
這個學生寫到以前小時候的樣子，李慧芳便覺得他曾經無數(shù)次懷念過小時候，而不是看著這篇作文題才認真思考。
寫到高中，便像很懷念那一段瞞著老師戀愛的時光。
寫到工作，便像年輕氣盛時被生活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但是過去那么多啊，只有一個十七歲。”
這是作文里的原話，李慧芳終于還是被這樣平淡的言語給驚訝到了。像是生活的重錘，并不鋒銳，卻很鈍重，把那一年的十七歲狠狠地砸扁揉圓。
“每個人從小時候起，身邊似乎總有這樣的人，不論是玩耍還是做事，總有領頭的孩子王。”
“孩子們爬到樹上捉知了，趴在地上玩彈珠，從高高的跳臺上一躍而下，目光卻始終離不開那個跑在前面的孩子王，或是崇拜或是羨慕，總之目光里所透露出的，是自己一直想要追求的東西。”
“但是那時每當我們想要追逐那個逆著光奔跑跳躍的身影時，總是會覺得他的步伐始終是無法被追趕的，陽光從他的身上灑下，鋪了一地的光輝，而自己的眼前卻只有被拉拽變形的影子。”
“風逆著奔走的方向，灌進眼睛，只是那個追逐的模樣還是被漫天初春的柳絮掩映消失。”
“再后來的我們，十七歲時，卻總是欣賞著別人的優(yōu)秀，他們是周身一個個手披星辰的英雄。可目光觸及到他們的時候，卻總是盡力演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沒有人知道我們曾經像追逐著孩子王一樣追逐過他們的身影，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對于他們究竟有多么憧憬。”
李慧芳幾乎覺得這寫的就是自己。
小時候，大院里的小孩玩過家家，自己一直都當不了媽媽，當媽媽的永遠是那一個打扮精致漂亮的小女生；玩跳皮圈，也沒人愿意讓自己跳上很久，常常是被趕下來，讓另一個自己羨慕的，穿著白裙子的小女孩一直玩……
這些時候，李慧芳都會用羨慕的目光看著她們。
并不嫉妒，是因為她們天生光芒萬丈，舉手投足都足夠牽動人心。
而李慧芳自己……她還記得那些穿著漂亮裙子的小女孩，用足夠輕蔑卻不顯傲慢的眼神看自己，讓出那一個媽媽的角色，或者那一條皮筋，就像扔掉了一塊自己不想吃，卻很誘人的蛋糕。
直到十七歲，李慧芳卻還是遷就著，羨慕著，仰望著那一個個光芒萬丈的同學。無論男女，當他們充滿自信地判定每一件事時，李慧芳總是能聽到周圍人對他們的奉承。
李慧芳不在意，卻只是因為他們的光芒足夠遙遠，在自己觸手不及的遠方。
所以十七歲啊，很多時候能想起的都是別人的榮光，自己在十七歲卻一事無成，一如以后的每一個日夜，都多想放棄生活卻不得不繼續(xù)生活。
看完沈未的作文，她總有種不真實感：這真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男生寫的東西嗎？
接著李慧芳就動了動好久沒動的筆，在作文那一部分的格子紙上用力地寫上了一個分數(shù)。
58分。
剩下的兩分李慧芳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扣，或許是因為他的文筆太過老辣卻不像個十七歲的男生寫的東西？或許是因為作文里藏著的感情太過消極悲觀？
只不過……李慧芳想著——這篇文章，本就不應該被當做一篇考場作文。
……
……
吳明智又抽了一根煙，把煙頭狠狠地碾在了煙灰缸上。
“唉，這一次領導也太過分了，學生學了什么？就要讓他們參加數(shù)學競賽。”他愁眉苦臉，“一群剛進高中的娃娃能做成什么成績，他們還不清楚嗎？”
“縣里要辦的比賽我們非得讓新生參加，就算也有好苗子，一個月能學到什么東西。”
吳明智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看就是他們心血來潮，說什么弘揚新面貌，全都在講屁話。”
“早點休息吧，想這么多對身體不好。”吳明智的妻子在他的書房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以便他抽完煙以后潤潤口，“接下來又要教新一屆的學生了吧……聽說你們今天給學生開學測驗了？”
“有什么天賦好一點的學生可以參加吧。”吳夫人輕聲說道，似乎怕打亂丈夫的思路，“一個月加緊培訓，應該也不會被那些高二學生拉開太大差距。”
“畢竟都是縣里的學生，沒那么容易的。”吳明智又點了根煙，“而且說好苗子，有是有，可惜一個個都沒有那種天賦。”
“除了一個叫常袖的學生，實在是很優(yōu)秀，奧數(shù)思維也跟得上，數(shù)學競賽當然也不在話下。”
“但畢竟一個月還是太短了點，再多給一個月，說不定還能拼一拼。”
說到這里，吳明智又嘆了口氣，再次點煙，然而在點煙的時候，他又突然愣了愣。
“慧芳班里好像還有一個學生……”
“是叫沈未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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